第79章

  金海市學院路和南寧路的交叉口有棵二十多米高的大香樟,枝葉茂密,樹冠雄偉,算是這一帶的地標物了。

  香樟樹的正下方開了家咖啡館,臨街一排透明落地窗,店內裝修精緻,正門口還放了個矮樹樁,上面坐著個wink表情的木偶小熊,抱著一塊電子屏,輪換展示每天的特色供應。

  而店的名字,也是直白得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樹下咖啡。

  今天天氣好,陽光曬得人有些犯懶,正是午休時間,店裡的客人也就零星幾個。

  靳言蹲在吧檯後,兩手扒拉著台面,頭微微往上抬,只露出半張臉,目光緊緊盯著某處,裡面閃動著詭異又興奮的光。

  小安剛剛試驗完一杯新品,比例沒兌好,差點沒把自己酸死,一邊往池內倒一邊沒好氣道:「你能不能站起來看?人家又瞧不見你。」靳言轉頭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她翻了個白眼問旁邊的人,「他是不是暗戀那個蘑菇頭?」

  程景正在慕斯蛋糕的盤子上用巧克力醬畫愛心,聽了只是搖頭笑,臉頰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梨渦來。

  靳言蹲到腿麻了,撐著吧檯把自己支起來,看坐在窗子邊的蘑菇頭女生頭越埋越低,對面的男生則依舊笑得神采飛揚,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總覺得這不像個告白的氣氛啊……

  也不怪他這麼八卦。這蘑菇頭女生是他們店裡的常客,是個學畫畫的,性格有些內向,每次來店裡都坐角落的位置,跟店員點個單都能臉紅。有一次她落了素描本在店裡,被靳言撿到了,不小心就撞破了一個女孩的心事。現在,素描畫上的3d真人就在店裡,就坐在女生對面,靳言能不八卦嗎。

  那兩人坐在落地窗邊,也聽不清在講什麼。靳言正抓心撓肝時,剛好有客人離店,他從兼職的學生手裡搶過托盤,喜滋滋地奔出吧檯。

  他也不是想去偷聽,只是看蘑菇頭整個人都快縮成一團了,尋思著如果尷尬冷場,正好可以上前問句要不要加水,需不需要續杯什麼的,也能緩和一下氣氛對吧。

  他心裡正樂著,還沒奔到兩人旁邊,就聽到男生充滿雀躍的聲音道:「最後一個問題,瑤瑤喜不喜歡喝牛奶啊?」說話間臉紅地撓撓頭,「我想以後每天早上給她帶一盒牛奶,她太瘦了……」

  坐在對面的女生頭低到快看不到臉,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放在腿上,指尖用力到發白,一開口有些結巴:「喜……喜歡的,她、她在宿舍也會買來喝。」

  男生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向蘑菇頭拜了拜:「謝啦老同學!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等我追到瑤瑤一定請你吃豪華大餐!」

  ………

  靳言站在兩人身後,手裡還抓著一塊抹布,少男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等人都走了,他還皺著眉懨懨地趴在吧檯上回不過神來。

  到了下午,他們一向神出鬼沒的老闆居磊過來了。這人一到店,就把自己陷進吧檯前的沙發里,懶得跟沒骨頭似的,側臉上還帶了個清晰的巴掌印。

  小安瞥了一眼道:「渣渣磊又被人甩了吧。」

  程景被這個外號惹得不住笑,輕輕推了她一下,悄聲道:「你還想不想保住飯碗了?」

  小安朝天翻個白眼,聳了聳肩。

  靳言跟著探頭看了看,也不知道出於禮貌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們這位老闆。居磊是喬宇的朋友,人傻錢多的富二代,亂七八糟開了些店,也不怎麼上心。這店剛開的時候,喬宇知道靳言想出來工作,就把人拐到這裡來了。靳言雖然不懂咖啡也不會做蛋糕甜心,但店裡大小雜事都是他在處理,也算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模有樣。

  居磊癱在沙發上,見沒人主動理他,就把最好「欺負」的靳言叫過來,憂鬱地開始第一百零八遍傾訴自己的心事:「言言,你說,人怎麼就不能同時喜歡兩個人了?法律規定了嗎?犯法了嗎?我愛吃蘋果也愛吃梨,也沒見蘋果跳起來打我一耳光不准我吃梨對吧?」

  後面的小安舉起水杯一副「讓開我要替天行道」的表情,程景在後面抱著她差點被誤傷,靳言頭疼,正好手機響了,趕緊編了個藉口溜之大吉。

  電話是白昊打來的,說他們今天事情沒辦完回不了金海,讓靳言不用等他。

  白昊不回來,白敬肯定也回不了,靳言心裡一動,掛了電話就迅速奔向了停車場。

  他在路上提前給許管家打了電話,到了目的地,人家已經在大門口等著他了。靳言停好車,有些迫切地問:「念念醒了嗎?」

  許管家笑道:「醒著呢。」

  他前兩天來時運氣不怎麼好,總是趕上李念剛睡著。這下聽說小孩醒著,笑得跟個傻子似的往屋內跑。

  進到客廳,雖然已經來過不少次了,但靳言還是有些不適應。

  以前這裡住著白敬和李書意兩個大男人,各處都冷冰冰的,談不上是個家的感覺。現在呢,整個客廳被布置得跟個兒童樂園似的,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靠近落地窗處立著一座充氣小城堡,裡面擺滿毛絨絨的玩偶,繞是靳言這麼大的人了,都有點忍不住想往上撲。

  靳言收了目光,走近沙發上那團鼓起來的小被子,單膝跪在沙發墊上,俯下身輕聲喊:「念念~」

  李念躺在軟和的被子裡,小手正抓著奶嘴玩,聽到聲音,歪過頭來看靳言,認了幾秒,然後就開始笑。

  他還不到一歲,白軟得像個糯米糰子,長睫毛大眼睛,鼻尖的弧度非常可愛,笑起來甜得像蜜糖。

  靳言捂胸口倒吸一口氣——他對天發誓,絕不是因為他李叔的關係,他才覺得李念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孩。他摸出手機,一邊逗李念一邊錄視頻,李念被他逗得笑個不停,兩隻小短腿蹬開被子,奶嘴都扔到沙發墊上。

  許叔讓人準備好點心水果,回來看到趴在沙發上撅著屁股做鬼臉的靳言,滿臉無奈。自從吳伯回老家後,他就從老宅到這邊來了,他自己的性格古板嚴厲,若換做是別人這麼舉止,他肯定是要阻止的。但對於靳言,白敬特意交代過,隨他高興就好。

  靳言倒也沒敢放肆多久,很快就抱起李念在沙發上坐好,對上許叔的視線,露出個頗為心虛的笑,掃視了一圈沒見另一個孩子,問及許叔,許叔答:「小少爺被接到老宅去了。」說來也是有趣,白正元跟白敬父子不和,平常白敬在時他端著面子不看一眼,白敬出差他倒是經常讓人來把小孩抱回去。

  靳言點點頭,又伸手輕輕戳了戳李念的臉,指尖陷進綿軟的小肉臉中,觸感滑膩還充滿彈性。他在心裡悄悄嘀咕,他敢這麼戳李念,但是是絕對不敢戳另外那位小朋友的。

  在白家待了一個下午,等李念玩累睡著了,靳言也謝過許叔留他吃晚飯的好意,告辭離開了。

  他在外面隨便找了些吃的填飽肚子,然後就把車開到魏家的醫院,下車後也不急著上去,就在周邊瞎轉悠。

  每次他來這裡,都會焦慮到有些神經質。漫無目的地瞎轉,強迫自己不胡思亂想,把注意力放在周圍那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身上,才能稍稍緩解一下這種情緒。等他調整好了,上了樓,推開那道熟悉的門,他才可以對裡面的人露出最開懷的笑,就好像他的期待和希望從來沒有落空過一樣,就好像這就是才剛剛做完手術,他第一回見到李書意一樣。

  「……後來我看她太傷心,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靳言一邊握著李書意的手按摩,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今天咖啡店的事。沉默幾秒,他又嘆了一口氣道,「李叔,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喜歡的人都能喜歡自己,就好了。」

  換做以前,床上的人肯定會給他一個眼刀,罵他一句蠢。但現在他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安靜的聽眾,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靳言要時不時停下來確認他的心跳才能繼續開口。靳言最初總是哭著求他,求他睜開眼睛,求他快醒過來,後來漸漸就不再求了,怕李書意覺得厭煩,就連求的機會都不再給他。

  低落了一會兒,靳言很快又打起精神,掏出手機開始放李念的視頻。明明知道床上的人根本看不見,他也會時不時把手機屏幕舉到李書意面前,跟人炫耀小孩有多乖。

  等視頻照片都翻完了,靳言的目光黯然下來,把頭低下擱在李書意手邊,悶聲道:「李叔你快起來吧,要不然…念念以後都不認識你了。」

  從李書意做手術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當時由肖醫生親自執刀,手術過程很順利,但術後李書意並沒有恢復意識。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醒過來。

  能做的檢查都做了,請了不知道多少專家學者來會診過。

  還是毫無辦法。

  明明病情沒有再惡化,生命體徵也逐漸平穩,按常理和以前的病例,李書意算是跨過了一個大坎,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肖醫生說,以李書意術前的狀態,加上曾經受過傷,開顱手術又帶來了一定的後遺症……或許這種種的因素加起來,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後來為了方便照顧,李書意轉回到了魏家的醫院,可是到現在一年過去,其實醫生都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了。

  靳言越想越傷心,把頭埋進臂彎里,蹭掉眼角的淚水,啞聲道:「對不起。」他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道歉了,雖然白昊說不是他的錯,如果當初李書意不做手術,或許情況比現在還要糟糕,可是靳言依然覺得自責。

  是他幫著白敬強迫李書意回來的,也是他幫著白敬強迫李書意做手術的,他從小都是個樂天派,可是現在他後悔了,動搖了。

  也許,也許真的如他李叔所言,對於一些人來說,活著並不一定是好事,而死……也不一定是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