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靳言十歲時他媽就跑了。

  其實他是知道她要走的,畢竟那天晚上她給他做了好多吃的,光葷菜都有好幾個,要知道平時在他家飯桌上是從不見肉的。

  這女人性子潑辣,教訓靳言時總是擰著他耳朵罵「小兔崽子」「短命崽」,氣急了也會動手削他幾下。那天她對靳言卻格外溫柔,靳言數學考了個位數她都沒揍他,吃飯時還一個勁地往他碗裡夾菜。

  靳言被他媽弄得毛骨悚然,嘴裡叼著一根小白菜也顧不上吃,抬起頭傻裡傻氣地問:「媽你咋了?」

  他媽把他的頭按下去,不耐道:「吃你的飯。」

  眼眶卻紅了。

  靳言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人一點也不傻。

  晚上他躺在床上根本沒睡,儘管他媽放輕了手腳靳言也聽出來了她在收拾東西。他沒動,只是睜著眼睛盯著那泛黃滿是裂縫的天花板,眼淚順著眼角流個不停,沒一會兒就打濕了枕巾。

  後來外面那窸窸窣窣的動靜沒了,腳步聲停在了他臥室門外。

  靳言不敢發出聲音來。他使勁嘟著嘴,嘴巴頂到了鼻尖上,五官擠在一起,眼淚混著鼻涕糊了一臉,樣子滑稽又可憐。

  他想,快走吧,走了就不會挨打了,走了就不用躲那些追債的了,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他媽好像聽到了這些聲音似的,終究沒進來看他一眼。

  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外響起了落鎖的聲音。

  直到這個時候,靳言才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

  沒人應他。

  以後也不會有人應他了。

  靳言仰著頭嗷嗷大哭,他知道,他沒媽了。

  等靳言他爸回來已經是好幾天後了。

  這男人滿身酒氣,嘴裡一直在罵罵咧咧,靳言一看就知道他又去賭錢了,且又輸了個精光。靳言怕他怕得要死,躲在牆角不敢出聲,男人盯著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媽呢?」

  靳言氣都不敢喘,搖了搖頭。男人紅著眼在屋子裡搜尋一通,發現老婆跑了以後,暴怒地砸了家裡所有東西,又把靳言抓過來揍了一頓。

  靳言被打得哭爹喊娘,左鄰右舍也沒人敢來幫忙。

  又跟著他爸過了一段時間,靳言也跑了。跑了的原因是,他爸開始吸毒,毒癮發作的時候,差點提刀把他砍了。

  靳言沒有人可以依靠,輾轉幾次的搬家躲債,他家早就跟以前那些親戚斷了聯繫。他年齡太小又找不到工作,一分錢也賺不到,只能在大街上流浪。

  剛開始還好,靳言翻翻垃圾桶還能找到吃的,睡就睡在天橋下,紙箱蓋著一個晚上也能挨過去。等到入冬後就不行了,到處都是冰冷的,冬風颳在身上跟刀片割似的。

  靳言還記得,他遇到白昊的那天,是冬日裡的第一場雪。

  當時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身上裹著好幾件從垃圾箱裡翻出來的破衣服,手上全是凍瘡,十根手指腫得像香腸。

  他到街上時天色還早,路上都沒幾個人,倒是幾家早餐店捲起了簾門準備開始做生意。包子鋪的老闆把蒸籠推出來,一揭蓋子,大肉包一個挨著一個,騰騰的熱氣熏得人睜不開眼。

  靳言站在旁邊,看得兩眼發直,口水都快順著嘴角淌下來。

  那老闆察覺到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手還往外揮了揮:「去去去,一邊兒去。」語氣神態像趕只狗。

  靳言撇了撇嘴角,拖著腳步離開。又勉強在大街上尋了一圈,什麼都沒找到,最後實在是撐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倒在一個小巷口。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天上突然開始飄起雪花。

  靳言睜著眼睛,看它們輕輕柔柔地落下來,落到他的睫毛,鼻尖,嘴上。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雖然他也不清楚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但他知道,要是在這裡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周圍人來人往,靳言聽著身邊一個個匆匆的腳步聲,慢慢地閉上眼睛。在他徹底失去神智之前,他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了自己身前。

  回憶到了這裡,靳言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白昊,哪怕看不清他的五官,也不記得他當時是什麼表情,但是那個模糊的身影,就這樣烙在了他心裡。

  白昊救了靳言,不但把他送去醫院治療,還把他帶回了家。

  家裡的保姆叫白昊少爺,靳言也跟著她學,天天圍著白昊叫少爺,其實當時他也不知道,少爺是個什麼意思。

  白昊家裡沒有父母,也沒有其他長輩。靳言也不問,白昊給他吃的,他就吃,白昊沒開口,他也不會亂翻東西。直到有一天,白敬和李書意來了,靳言當時在花園裡啃雞腿,看到他們嚇了個半死,他還以為他們來,是要把他趕走的。

  結果跟他想的不一樣的是,他不但沒被趕走,經過李書意的安排,他還重新上了學。

  從此以後,白昊上學,他也上學,白昊回家,他也回家。然後兩個人一起吃飯,飯後白昊做功課,他就在一邊自己玩,白昊寫完了,就會教他寫他的功課。

  他們每天都會待在一起很久很久。

  對靳言來說,經過那樣一段流浪的生活後,最讓他感激的,不是白昊救了他的命,而是他給了他一個家。

  靳言靠著牆,嘴角微微揚起,手指在那信封上輕輕撫過。

  每次想到白昊,他都覺得自己胸口好像裝進了一個太陽,暖融融的,莫名地就會開心起來。

  夜越來越深。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一輛車子慢慢開了過來。

  靳言是坐在屋子側面的護欄前,剛好在背光處,他沒看清車子裡的人,裡面的人自然也看不見他。

  那車停在了房子前,靳言認了一下,不是白昊的車。他還在有些疑惑,白昊就從副駕駛那邊下來了。

  靳言猛地站了起來,嘴角的笑容擴大,還沒來得及喊人,就見駕駛位又下來一人,是宋思樂。他走到白昊身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白昊點點頭轉身往裡走,可是還沒走幾步,白昊又被叫住。

  然後,靳言看到,宋思樂走至白昊身前,湊過去吻住了他。

  白昊沒有拒絕。

  他抬起手,按在宋思樂後腦勺上,兩個人吻了許久。

  靳言呆呆地看著他們,手裡的信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

  等到宋思樂開著車走了,白昊走到門前,靳言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白昊看到他,皺眉問:「你怎麼過來了。」

  靳言還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樣子,他答:「少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來送你生日禮物。」說完了,他伸出手來,這才發現信封已經不見了。他手忙腳亂地找了一下,又跑回剛才的那個角落,在地上撿起信封,有些慌張地跑回來遞給了白昊。

  白昊不耐地看著他。

  靳言結結巴巴地道:「少爺……祝你……祝你生日快樂。」

  白昊接過信封,什麼也沒說。

  靳言卻也不動,好半天他才低著頭問:「少爺,你和宋少爺為什麼……」

  白昊眼裡閃過一絲難堪的情緒,他打斷靳言的話問:「你看到了?」

  靳言點點頭,卻還是把頭垂得低低的。

  白昊的手慢慢握緊,冷聲答:「與你無關。」

  靳言這時抬起頭來,白昊才看到他臉上有淚。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覺得不夠,又狠狠抹了一下:「我看到你們……我這裡……」他按了下心口,「我這裡好難受。」眼淚不斷湧上來,靳言看不清白昊了,他傻愣愣地問,「少爺我……我是不是喜歡你啊?」

  靳言從來沒考慮過他對白昊是什麼感情,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在白昊身上。

  哪怕他李叔打趣他時他也會覺得害羞,但是他從不去審視分辨那些感情是什麼。

  反正只要白昊好就行了。只要他開心,他過得好,無論他做什麼選擇,靳言都會跟隨他。

  可是靳言沒想過,愛情是不一樣的,愛情有嫉妒,還有其他感情所無法比擬的獨占欲,所以他現在才會這麼難過。

  白昊有些愕然地看著靳言,看他眼裡的淚水轉來轉去就是不肯落下來,半晌他才啞聲回答:「不是。」白昊避開靳言的視線,不悅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轉過身,背對著靳言道:「你走吧,以後沒事也不要來找我。」

  說完了,他就徑直進了門,沒再看靳言一眼。

  靳言沒有像以往那樣追上去,他在路燈下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白昊現在會這麼討厭他。他也知道流淚是很懦弱的行為,可是他快把自己眼睛揉爛了,也沒能阻止淚水落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靳言才拖著腳步離開,走幾步,又會回頭看看。

  白昊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煩躁地鬆了松領帶。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而這種不解又加深了他的煩躁,像是惡性循環。

  白昊想,他沒錯,他有什麼錯?他跟宋思樂在一起怎麼了,難道還要顧及靳言?靳言算什麼?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撿回來,他早就被凍死了!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撿回來,他現在能跟著李書意過得這麼逍遙自在?

  腦子裡的念頭雜亂無比,各種吵鬧的聲音在喋喋不休。

  白昊煩躁得連坐也坐不下來,猛然間看到桌子上的那個信封,他拿起來動作蠻橫地打開,又用力往外抖了抖,然後,一張照片輕飄飄地落了出來。

  瞬間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

  白昊就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甚至連眼睛也沒敢眨一下。

  照片上的女孩大概十五六歲,五官柔美,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裙,站在花園裡,有些羞澀和緊張地看著鏡頭。

  照片很老了,老到都泛黃了,幾乎每一處都留下了時光打磨後的印記。

  白昊憋著氣,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拿起照片,手抖個不停,眼角都是紅的。

  那是他母親。

  白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