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台之上,落針可聞。
想來,此時此刻,用任何言辭來形容都顯得蒼白無力。
純粹而神聖的血脈之力,深深地勾動著風月老祖的心弦,可另一方面,那宛如瀚海般無可測度、無可抗拒的滔天威勢,卻又讓他不自主地壓抑住了心中的貪婪。
他那老臉之上,一雙眼睜得渾圓,半張著口。方才心中的意氣風發與急切欣喜,都將那磅礴的氣勢所懾服,腦袋裡一片空白,儼然什麼反應都無法做出!
直到,虛無之中的意識緩緩甦醒。
隨著那僅是一條縫隙的龍目,慢慢從封閉睜開到一半,本是自然散發的威壓霎時變得沉重猶豫山嶽,幾乎壓得眾人要喘不過氣來!
風月老祖空白的腦海,隨著那氣勢反應了過來。一想到方才的大放厥詞,以及那可怖威壓裡帶著的慍怒與敵意,風月老祖肝膽欲裂,渾身止不住微微地顫抖起來。法力在經脈之中激盪,卻因自身被那氣勢威懾,竟一時分毫不能動彈!
風月老祖面上白得全無血色,一次,兩次!
終於,在那龍目緩緩移動,即將看到他所在的位置時,風月老祖終於從驟然撞上蜃龍氣勢而失控中掙脫。
幾乎沒有片刻猶豫,他立時祭起法寶,轉身便跑!
殊不知,對於剛剛才從沉睡中半醒,神識仍自游離的蜃龍而言,驟然遁逃的舉動,反而更加引起他的注意。
「——人類?」
「唔,吾沉睡了多久,竟連吾之居處也出現人類?」
在眾人的腦海之中,忽地響起一個宏大而又威壓的聲音,似有些疑惑那般自語。風月老祖速度不慢,尤其是生死危機之下他將自身潛力全部爆發出來,幾乎眨眼之間便到了山腹那處入口位置。
只需在多一瞬,他便能縱身躍入那條曲折小徑,迅速逃離此地了。
然就在這時候,一股磅礴無形之力橫跨虛空而至,落在風月老祖的身上,竟生生將其以滑稽的姿態定在了半空。而後,那道力量回返,也帶著風月老祖落下山腹懸台。
風月老祖方才辛辛苦苦奔出的一段路,顯然白跑了。
「難怪那頭牛忽地消失」蜃龍威嚴的聲音低沉地咕嚷了一聲,正好風月老祖被無形之力帶回,便又道,「既然來了,且稍安勿躁——」
蜃龍一邊說著,一邊放開了法力束縛。
只他卻未曾料到,風月老祖自大喜到大駭,心神劇震之下,本就受到魔功影響的神智一時懼極生怒,竟在獲得自由的霎時縱身而起,向其發起了絕命之擊!
如此舉動,別說蜃龍意外,便是此地的其他人也大驚失色!
封亦目瞪口呆,震撼之餘甚至不禁生出敬意,能在蜃龍威壓之下出手者放眼天下怕也沒有幾個,可風月老祖就敢!
「他、他是在尋死麼?」封亦心中嘀咕。
「唔,」蜃龍低沉一聲。
先前那道無形之力再度顯現,風月老祖又一次定在半空,面上瘋狂的神情都為之凝滯。而那蜃龍,半開的龍目緩緩張開,竟是完全甦醒,目光落在了風月老祖的身上——「吾之蛻鱗,怎會入你之手?」
匍匐在地的頭顱,緩緩地抬了起來。
一點青光自那風月老祖手上升起,落到他的面前,正是那一枚被鮫人奉為至寶的青鱗!原來,竟是出自他的身上!
蜃龍鼻端微動,捲起一股風浪,旋即龍目之中竟溢出凜冽如刀的殺意——「豎子大膽,豈敢傷吾眷屬?」一瞬之間,整座懸台洞窟都仿似陷入數九寒冬那般酷寒,皮膚之上,都被那殺意激起了一陣疙瘩!
然而,蜃龍前半身直立而起,卻久久未有下一步動靜。
沉默地等候,反而讓人無所適從。便是幾乎陷入瘋狂的風月老祖,此時也褪去了狂怒,唯余無盡的恐懼。他是偷生之人,根本不在意臉面風骨,稍有清醒時便欲出言求饒。
可惜,無形力道束縛之下,風月老祖連一句話、一個表情也做不出來!
便在此時,蜃龍龐大的身軀動了!
龍爪一抬,而後按下!
仿佛有一片陰影落下,那身形定在半空的風月老祖被一爪安落在地,轟隆一聲沉入懸台石質地面中去了!巨響之後,地動山搖,封亦幾乎站立不穩。他本以為石柱懸台都會在蜃龍的怒火之中崩塌,可石柱的承受力超過了他的預計——又或者說,蜃龍收住了力道!
當他將龍爪挪開,封亦目光立時看去。
石質地面,被深深按出了一個五尺余深的爪印,風月老祖便躺在爪印中心,氣機全無。封亦心中一突,既驚且喜,可隨之而來的又是濃濃的擔憂。
——風月老祖,竟如此輕易便殞命了?
封亦臉上有顯出對這局勢變換的不真實感難以適應的錯愕,以及隱約的忌憚!不過,他隨即又發現,風月老祖在那龍爪一按之下,渾身竟沒有半點傷勢,只是沒有了精氣神的氣息。
就在此時,封亦忽地感覺渾身一沉,仿佛所處之地的重力瞬間加劇一般。他如有所覺地抬頭,正對上那一雙冷冷的龍目!
「前輩息怒!」封亦咬著牙,硬撐著無形威壓上前一步,施禮拜道,「在下封亦,拜見蜃祖前輩!還請前輩暫息憤怒,且聽在下一言!」
蜃龍未應,卻也沒有立時動手。
這讓封亦心中舒了分毫,連忙又道:「前輩!我們兩個與此人不同,實乃誤入寶地,亦不敢驚擾貴方眷屬,只求能獲得離開此地的辦法!在下句句屬實,箇中經歷也可明證,還望前輩恕罪,放在下兩個離去!」
一直未有言語的鮫女目光微動,下拜以秘法傳以言語道:「蜃祖,此二人的確於吾族有恩。」
蜃龍面容之上看不出什麼變化,不過,那沉重的威壓卻是隨即挪開。
封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回身一看碧瑤,竟似比他更難受,面上香汗涔涔,脫力一般向著地面滑去。封亦連忙回身扶住了她,溫言道:「你沒事吧?」碧瑤苦笑著搖了搖頭。
她有些不能理解,為何封亦明明比她狀態更差,此時卻似受到的壓力反而比她更小。
封亦也沒能明白這個緣故。
其實,那是因為蜃龍能以單純的氣勢壓制兩人動彈不得,乃是運用了玄妙莫測的「心靈之力」。那是蜃龍天賦神通的源泉,尋常之人根本無法理解,難以觸碰。其顯於外,便是無形無相之間制伏敵人。
若要抵擋,只有憑藉一己內心的力量,換言之,便是「心境」!
「爾等冒犯之舉,吾可不予計較。」
蜃龍目中隱約有光華閃動,他竟似尋常生靈那般露出別樣眼神,定定地看了他二人幾眼,威嚴的聲音緩緩地道——
「昔年吾與之定下的承諾,亦會遵守。不管百年,千年,永世不易!——爾等既然能來到吾之居處,合當有此機緣,至於能否獲取這份機緣,卻與吾無關了!」
他這一番話語,所蘊含的意義一時讓人捉摸不透。
「前輩——」封亦方才開口,驀地見那蜃龍巨口一開,猙獰獠牙之間,忽忽然生出一個七彩的泡沫。封亦渾身一震,無形的力量將他束縛住,再也無法動彈言語,生生看著那泡沫向他二人落下。
那泡沫之上,道道變換的光芒似乎蘊含了某種晦秘難測的信息,看一眼便使人頭暈目眩。
此物究竟是什麼,於人有益還是有害,封亦都來不及分辨就被泡沫吞咽,裹覆了進去。隨即便是一陣無法抵禦的暈眩,讓他轉眼失去意識,與碧瑤一道跌倒在地。
若有別的人來看他們,此刻他倆的狀況與爪印中的風月老祖意外的相似,竟都是身軀無傷,卻感覺不到活人的生機與氣息!
洞窟中,一時靜默了下來。
僅剩一陣一陣悠長而平靜的風吹拂,那是蜃龍自然而然的呼吸所致。也不知過了多久,蜃龍龍目歸復清明,從那追憶之中掙脫,目光看向跪伏身前的小小身影——
「小魚~」
鮫女俯首叩拜:「吾祖!」
蜃龍頓了一下,威嚴的聲音之中竟有了嘆息之意:「人族至此,大爭之世即將開啟,小魚,你們做好準備了麼?」鮫女俯首道:「吾祖!您的眷屬,將永遠侍奉於您!只要是您的命令,我們必將遵從!」
蜃龍頭顱輕輕一晃,道:「吾受友人之託,守護爾等已有數千年。然則此地終究不是爾等歸處。吾能守護一時,又何能守護永世?稍後吾將重啟封印,使秘境自虛無之處歸真,再入九州——小魚,你可要準備好啊。」
鮫女驚愕地抬起頭來,泣曰:「吾祖,您要驅逐我們嗎?」
蜃龍目光悠悠,似已透過這山腹看向了某種悠遠之處:「無需多言,這便是吾贈予小魚你最後的禮物的罷~」
一個虛幻的泡沫忽忽而動,似緩實快,眨眼之間籠罩了鮫女。
她竟也如其他人那般毫無抵抗地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
蜃龍龐大的身軀微微挪動一下,方才直立而起的頭顱緩緩落下,伏在地上。空曠洞穴的懸台之上,隱約似是有過一個聲音輕聲自語:「世間萬象,終是夢幻泡影,歸於虛無罷了。」
言畢,龍目半闔。
片刻之後,龍軀竟又自陷入變換不定的虛無與真實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