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亦撥弄了一下篝火。
在進入萬蝠古窟之前,他並未想過會有「滴血洞」一行。然此最多不過一月的一段經歷,出來之後,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則是那源自前世的記憶,自此大抵崩壞,那莫名先知的優越叫他吃了個大虧,餓得夠嗆,也算教訓。使他再不敢不對未來心懷敬畏。
至於其二麼,便是眼前綠衣少女了。
兩人共處一室,歷經生死磨難,甚至封亦半條性命都是她搶回來的。封亦也是有血有肉之人,雖不善表達,卻並不會畏怯,此時細細想來,他的確已經在不知覺間淡生情愫。
只是未有表現出來罷了。
故此面對碧瑤這似是隨意一問,封亦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可沉吟之下,他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麼選擇。張小凡身負血仇,一怒之下發出青雲,尚情有可原之處。
可他今世一生,決計不會離開青雲門。
只此一條便成了橫亘兩人之間無可跨越之天塹。
於是他輕聲地笑著,似平靜自然那般回答道:「唔,我自然是回青雲山了。下山一回,沒想到遇見這麼多事情,有些懷念山上淡淡的松林氣息了。」
「是麼。」碧瑤也淡然自如地點頭,微笑道,「就沒有記掛門中的師姐妹?」
封亦怔了一下,失笑道:「莫要取笑,我這人一心向道,無趣無聊,甚是不討人喜,哪有什麼記掛之人。」
「哦~」碧瑤忙道歉,「倒是我失言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眉眼之間似是比先前多了幾分喜悅之色。
封亦又信手向火堆丟了一根柴禾,看著它在火焰里燃燒、捲曲,發出點點火光。
「這一次,要多謝你了。」他道,「若不是你,我恐怕未必能挺過去。甚至在洞窟外邊就被黑水玄蛇那孽畜給吞去了性命!」他看著碧瑤,雙目明亮,眼神清澈,認真地道,「你的情誼,我會一直記在心中,若有機會,我會回報於你的!」
碧瑤巧笑嫣然。
她的雙目在笑容里彎成了可愛的月牙,雙眸靈動若水,倒映著熒熒火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碧瑤搖頭,「報答我,你知道我真正的出身麼?」
封亦正色直視於她:「我知道。——都知道。」
碧瑤看著他,很快又偏開了眼睛,她能感受到封亦此言不假。可這也讓她由是嘆息,淡淡地道:「你在為難自己,封亦。」
封亦沉默不語。
碧瑤忽然回過頭來,認真地道:「我看你也是個人才,不如加入我們聖教吧!你既知曉我的身份,想來也明白我許諾的分量——我會向父親大人推薦你,他老人家一向愛才,定會重用於你!我聖教沒有那麼多陳規條律的窠臼束縛,你想做什麼,我都可以支持你!」
封亦心中一突,心底跳動一時加速。
可也只是一瞬,他便笑著抬起頭:「碧瑤,你也知我。我如何會離開青雲門?此話只此一次,以後切莫再提了。」
「哼!」碧瑤盯著他道,「你在青雲門,束手束腳,那些天真的想法只怕十年百年也未必能有半點進展!」
封亦沒有反駁。
因為事實上,也正如她所言那般。即便被師父當作下一任首座繼任來重視,封亦短時間內,也絕難登上首座之位。而沒有首座名義,他幾乎許多事都做不了,只能隨波逐流。
可萬事都會有例外。
「碧瑤,」封亦無法說得太多,因為命運早已轉變,未來不可捉摸,只大勢應是既往,「你看這風雲,只怕又要掀起了。青雲再是嚴苛,也是最能使我如願的。更何況,青雲還是我的家。」
噼啪~
篝火中,又一根細細的樹枝輕微爆響。
熒熒火光,照亮了兩人的臉龐,也橫亘在兩個人的身前。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
封亦在山溪旁飲了幾口水,又捧著洗了把臉。冰涼的溪水拍在臉上,頓時讓人精神一震,大為清醒。
等碧瑤起身之後,封亦站到了她身邊,輕聲地道:「我們,就此別過吧。」
碧瑤沒有看他,目光投向遠處的天空,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封亦搖了搖頭,道:「只是終須一別。而且,你我失蹤了這麼久,最好早些回報平安,也免得親近之人擔憂。」
碧瑤回過頭來。
此時清晨熹微的暖陽,橘黃澄亮,映照她肌膚晶瑩透亮,如同晨曦里的精靈,美好而充滿神秘。
「你腿傷都沒養好,能走嗎?」
封亦微笑著道:「無妨的,我打算御物走天上。大不了多落下來歇息便是。」
「那你走罷!」
她似一時氣惱。
封亦沉默著,靜靜地看了她片刻。
「你也多保重!」
隨著一陣法器威能激盪,咻地一聲銳響,青蒙蒙的流光便劃破長空,轉眼便消失在了雲海天際。碧瑤望著清晨的天空,一時怔然,莫名其妙的感覺心中仿如那天際,也變得空蕩蕩的。
天際雲端。
封亦望著不斷向後飛掠的雲霧,心中亦是頗多惆悵。倒不是他當真急於離去,只不過是有些害怕罷了。
他害怕若是呆得久了,自己是不是便會不願離去了?
其實他的身上的傷,還有許多需要靜養。便是真元法力恢復,身軀中的內傷也未曾痊癒。遺憾的是他自己準備的傷藥丟失了,若有田師叔「小黃丹」在手,他這一身的傷便能很快痊癒。
從空桑山離開,通常半日御物飛行足以。
不過封亦只飛了幾個時辰,便從半空降下。他不想為了趕路,便加重經脈負擔,何況以他真元恢復後的身體素質,即便是一條腿,也可以輕易在山野行路。他在林中尋了棵合適的樹杈,唰唰幾劍削成拐杖,以拐杖借力,竟也行走如飛,頗有意思。
約莫用了大半日,封亦從空桑山地界出來,走到了大路之上。
晚上宿了一夜,第二日仍是先御物飛行,累了便下來,或是休息,或是步行。空暇之時,大多以運功療傷度日。如此往復,幾日之後,從滴血洞奔逃時復發的腿傷好了大半,已然行走無虞。
又幾日,通過運轉「養生主」秘法,將體內傷勢也將養好轉。
封亦這才稍微放心,至少恢復了不少鬥法能力,尋常烈度的劍訣也能使個七七八八,算是有了自保之力。
他雖知道接下來多半有場爭鬥,可卻並沒直接往東海去。
畢竟失蹤了這麼久,終歸是要回山報個平安,拜見一下師父再說其他。
一日,封亦飛了半日,饑渴難捱,便尋到大路落下,順著路逕往前步行。果然,走了大概半個時辰,他便在一個路口邊上尋見一個小小茶攤。那茶攤支在樹下,有往來的一些客商到此歇腳,裡面已經坐了兩三桌客人。
封亦大步行去,找了個靠邊的座頭,大聲道:「老闆,來碗涼茶!若有糕點時,也上一份過來!」
茶攤客人本自相互聊著天,在封亦過來後,盡都放低了聲音。
無他,獨自一人且背負長劍。如此打扮,某種程度已然可以明證,此人不是尋常人物。那些客人大都是凡俗,小心謹慎慣了。直到老闆上了茶飲、點心,封亦呼嚕飲茶,大口吃點心,一派豪邁粗野,倒讓眾人放了心,談話的聲音逐漸恢復到了最初。
他們觀察封亦,封亦其實也在觀察他們。
雙方均未瞧出對方異樣,都一齊放了心,在那大樹之下納涼飲茶。
別說,此處茶攤涼茶不錯,飲了半碗,暑氣大消,頗為舒適。忽然間,路旁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老闆,給我也來一碗茶。」
封亦幾塊點心入腹,感覺有了些底,端起茶碗飲茶。
於此同時,聽到有客人到來,他不經意之間向著那邊看過去。而正是這一看,封亦雙目一睜,「噗」地一口將那剛飲在喉嚨的涼茶噴了出去,「咳咳」地嗆得咳嗽!
怎會是他?
封亦心裡突地一下,大為意外。
趕路這些日裡,他不止一次地從半空下來,就近尋到茶攤、野店、酒肆之地飲水用飯。接連多日,都沒有遇見異樣,這便讓封亦暗中鬆了口氣,只道世事已變,自己應不會像張小凡那般遇見某個讓他敬畏之人了。
誰想心中剛做出這般判斷,正自吃喝得暢快時,一轉眼便看到了來人!
沒錯,他從未見過那人。
可只是頭一回遇見,封亦便知定然是他!
實在是山野茶肆,尋常哪裡能撞見如此氣度之人?
但見茶攤外,走來一個中年文士打扮之人,細眉方臉,眉目之間看著頗為儒雅。一身袍服華貴素雅,有一股不怒自威、使人敬服的氣質。便如此時,他從外面走進大樹之下,原本那些談笑的客人,此時為其氣度懾服,全都沉默下來。
不多時,那些客人三三兩兩,各自飲茶完畢相繼起身,大都結帳離開了。
封亦意外之餘,也有些奇怪。
自己手上也沒有如「噬魂」這般法寶,他怎會專門前來?若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特殊的話,那大概便是與綠衣少女有所牽扯了罷。
一念至此,封亦驀地有些心虛。
中年文士卻不急,進了茶攤隨意尋個坐處,靜靜地喝茶。
封亦又添了一碗,他仍在靜靜地品著。
陽光透過樹葉,在桌面灑落點點光斑。微風吹拂而過,大樹枝葉摩挲,沙沙作響。正當封亦考慮著,是不是再喝一碗時,總算聽到了久等的溫和聲音:「小兄弟——」
封亦暗自呼了一口氣。
其實,他之所以靜靜等候,又何嘗不是想認真看一看這雄才大略的「鬼王宗宗主」,到底是何等人物!特地與他見面,又會有何等高論!
封亦面上一怔,抬起頭來,正對上文士平和的笑:「先生是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