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仲梅夫、羋筠二人的注視下,常甲擺放好了琴譜後,又轉過身去打開木匣,將自己那台二十一弦大箏抬起,立好支架,平穩地放了下來。再坐到箏前,目視著眼前琴譜,雙手十指便緩緩分別按了上去,隨後:
當——
指尖輕撥,音韻清脆。
萬籟俱寂之中,恰如一水滴落石面,隨風聲驚起陣陣漣漪。
接著,常甲開始奏曲,只見那十指婉轉輕舞間,音波流蕩而出,這旋律是無比悠揚,有如秋色曠野的氤氳之息。
繚繞的樂聲中,逐漸變得清幽,仿佛夜幕降臨後,山間的清泉流響。
在感嘆太平的悵然之中,隱隱像是垂下一滴亡國之淚。
直至漫天星辰的閃爍過去後,恍惚之境間,更有若東方的魚肚白飄然漸生,亮起一顆啟明星的指引。
流水潺潺,風聲細語,令人陶醉許久,又反覆歸於平靜。
……
不知演奏了多久,直到仲、羋二人都一併閉了眼沉浸其中,直到申正則已從屋裡走出來到了樹下、站在了常甲身後,常甲都仿佛沒有察覺。
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撥定,常甲緩緩抬起兩手,整首箏曲才終於結束。
「彩,彩。」
琴音落定後,仲梅夫仿佛聽出了曲中意,當即是大為讚嘆,鼓掌喝彩。一旁的羋筠也抿唇微笑,神情悅然。
常甲微笑點頭應下後,便轉回頭,抬看向了身後的申正則去。
「曲子是不錯,聽得人舒心。」
申正則也笑道,「我本也想鼓掌,但奈何拿了一卷竹簡出來,實在是騰不出手了。」
這兩人也能直接認出對方,省去了再打招呼。
「無妨。」
常甲笑應,「你既然出來了,這麼說,該輪到你了吧?」
「差不多,我其實還沒寫完,聽到你在奏琴,思緒給打斷了。」
申正則說著便展開了手中竹簡、上面果然已寫滿了密密麻麻嶄新的一列列宣國大篆,「先寫這些吧,寫不完也就不必強求。」
「好,靈均,來吧。」
仲梅夫笑著,於是立即給靈均斟酒。
申正則上前去與眾人圍坐到一起後,便將竹簡鋪展開來,接過了仲兄遞來的酒,再次一飲下肚。
「這是詩吧?」
常甲湊上前去定睛一看、邊在心中默讀著邊說道,「這韻律節奏…似乎與我的琴曲還挺合,寫的是什麼?」
申正則置杯下來,便開始了給在場眾人講解。
……
鶴壽千歲,以極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盡其樂。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人生一世,又豈真如草木一秋?
不得掌生、不得掌死,就連生死之間也不得自由抉擇的人生,在龜鶴草木面前,又何嘗不是如蜉蝣螻蟻一般?
然而生死之間,這如落葉般短暫的浮華,究竟該要如何把握?
策謀強如邘意,道行高如常丙,到頭來也終究是被更高深強大者所收。在那以後,他們生前謀划過、以及親手建立起的一切,通通還是煙消雲散,既帶不走,更留不下。
也許,活著便是無限的未知,死亡才是唯一的永恆。
縱使人生信步幾層青雲路,終了亦不過是幾抔黃土,堆積成重重山巒。
這便是他的作品,題為《青雲重山》。
……
「青雲重山…這個名字很好啊。」
常甲聞罷、頓時是由衷的嘖嘆佩服,「我看…要不我這首箏曲,也叫《青雲重山》好了。」
「我還沒寫完。」
申正則坐在地上,手捧酒杯、神色悵然,「即便已經點題,到這裡…也就完成了大概三分之一左右。我想…『生死』這種主題概念還是很寬泛的。或許得像那個小說家李夫子一樣,去體會與了解足夠多的人間故事,才能更為準確的文字上寫就出來。」
「哈哈哈…」
仲梅夫聞罷是爽朗笑道,「既然常甲你說韻律節奏契合,那何不就以靈均所寫為詞,譜為一首呢?」
「嗯,未嘗不可!」
申正則倒是率先同意了、也看向常甲去,「這樣,你的曲子便也可以叫《青雲重山》了。」
「好,那就這麼辦。」
常甲應罷便是也立即收起大箏,取筆蘸墨,開始對照著申正則未完成的三分之一文章,修改起了他的琴譜來。
在三位老漢的歡聲笑語中,只有在場唯一一個年輕少女羋筠,是從他們的神態、話語、旋律和詞賦中,聽出了許多感觸…
經歷最豐富的三人此時都一展笑顏,唯獨年僅二十二的她是凝眉蹙目。
……
在經歷琴聲和詞賦的滌盪後,申正則與常甲也終於是放下干戈,真正在這座亥山上完成了開解,來到了仲梅夫所處的境界。
「敬那大爭之世。」
「敬這小酌之時。」
只見二人是先後舉杯飲盡,心中一時是無限暢快。
曾經是不同國別立場的雙方,在此是真正的放下了隔閡,一杯濁酒,相逢一笑泯恩仇。
「靈均,我知道你是個閒不住的人。」
仲梅夫此時看向了申正則去道,「即便貶黜到青城,你也力圖把青城治理建設成宣西樞紐重鎮與開拓哨站,非為什麼政績或是回到大淄,只是為宣國的一片赤膽忠心。你也正是因此才招募到羋姑娘的。」
「仲兄有話,但請直言。」
申正則遂道。
「…呵呵,沒什麼。」
仲梅夫笑道,「我是想到…哪怕你現在已失去了一切,該是也做不到像我這樣真正結廬隱居,再不聞天下事的,對吧?喝完今天這頓酒,你還會繼續出發。我想知道,你接下來要去哪,要去做些什麼呢?」
「不愧是仲兄,了解我。」
申正則於是也咧嘴一笑,「我的確早有打算,我是想…現在天下已定,便去江國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找到白桐…」
「白桐?」
此刻在旁的常甲一聽便疑慮道,「不是說她被那個叫『十七』的法力高強的少女救下,保護起來了嗎?你們從寅城出來後,莫非沒有與她去接出來嗎?」
「常甲,靈均說的是他女兒。」
仲梅夫解釋了下後便繼續看向申正則說道,「而且,常甲這不說我也差點忘了,我那個弟子現在又究竟到哪去了?」
「應該如他所說,是在被十七姑娘保護著不錯。」
申正則答道,「我在寅城時當然有與十七姑娘提到此事,但就在當夜發生了事變…想必你們也有聽說了,我當時被迫簽下文書,連夜帶兵出走,又哪裡來得及再去找她?不過…當時十七姑娘也已經答應我會帶白桐出來了,想必不久後她就會回到這裡了吧?即便不回,那與你報個平安也是應該的。」
「行吧。」
仲梅夫聞罷又轉回正題道,「那…大淄當年可是被啟、江聯軍攻占,你如何得知白桐是在江國?」
「是那羅沉親口與我所說。」
申正則又道,「他說鉉影閣早已在郢鄲找到我女兒,並已秘密保護起來,拿她當人質,我才簽下的。這個真假…我不敢賭,所以…即便也有可能在啟國,我也必須先去郢鄲一趟。」
「是嗎…」
仲梅夫聽罷,便是抬手撫須、思慮起來。
十九年前他帶兵收復大淄時,啟、江聯軍早已倉皇撤走,當時又哪裡顧得及究竟是哪國擄走了申大夫家人呢?
……
千里之外的南方,江都郢鄲。
路途遙遠,衛塵風與姜夷錄也是奔走了將近半個月才終於抵達。但在此前,相關情報與消息則是早已由羅沉發出青鸞飛諭之術傳達過了。衛塵風與鉉影閣派駐在此的劍執事、刀執事以及子顯等人匯合。姜夷錄也是闊別已久,終於見到久違了的家人們。
此時的郢鄲,江王姜枰已經坐回王位,姜杵仍保留著虔公的爵位與大將軍的職權,但顯然不再是當初明面上的一把手了。
太子姜夷錄與公主姜元夕歸國,經歷一場大戰後收穫一整片未國之地,整個江國上下是群情激昂,氣氛熱烈無比。
為了順利完成交接,鉉影閣眾人都打算等到姜夷錄來了再離開,順便帶姜元夕走。然即便被架空許久、又被強行捲入戰爭,可看到最後的結果是兒女齊全、收穫一大片疆土、重回王位加上他們真願意全身而退,此時的姜枰對他們也是再無怨言,相反甚至是有些感激。
就著這份感激,為慶賀戰爭結束以及做好送別女兒出嫁的準備,這天傍晚,江王姜枰、虔公姜杵、太子姜夷錄、公主姜元夕等,便與衛塵風及鉉影閣等眾一併在宮中舉行了盛大的會宴。
……
廳內裝飾富麗堂皇,各桌上美酒、珍饈與佳肴琳琅滿目。
與千里之外亥山小崖上草廬前的樹下一樣,這裡的眾人也在把酒暢飲,相談甚歡。
流露在各人眉目間的不是什麼參透人生的大徹大悟,而只是仿佛獲得了勝利的興奮喜悅與意氣風發。
而如同亥山上一樣,這裡的整場宴上,也有且僅有一個人顯得格格不入、與眾不同,並沒有露出應有的笑臉。
以他的地位坐在比較邊緣的位置,神情並沒有被多少人注意到。
而此時的這個人,也與亥山上眾人一樣,想到了同一個問題,於是,便見他放下酒爵,轉頭向側,發動了傳音入密之術:
「范叔,我是衛塵風。」
「哦?是有何事,用得著這樣神秘?」
「我想問…鉉影閣在郢鄲,當真找到申大夫女兒了嗎?」
「嗯?」
話音剛落,在同一行座位中適才還露著笑臉的劍執事范成剛,頓時轉頭過來看向衛塵風,同樣瞬間收起笑容、露出了遲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