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安侯城中。
時至深夜,官府的正廳依然點亮著燭燈。
脫下了盔甲披風、換回了一身常服的屈杉,此時正在高堂深處、一片爐香縹緲的主座條案後盤膝而坐。左手捧著最詳細的未國地圖,右手對照著一卷又一卷、或竹簡或紙書的資料,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的分析著戰況,慎之又慎的構思著下一步計劃。
為了確保攻城順利,屈杉根本不敢分兵,進入未國以來的每一處關隘、海港、城鎮與據點都是穩紮穩打。
如今面臨近在眼前的未國都城,更是要全力以赴才行。
負責隨時保護與監視屈杉的楊問歌,此時則也系髻扎簪、淡妝淺抹,換上了一身琴女裝扮,跽坐在下座輕撥著琵琶。
看似是在奏琴,實則也是她「冥想」以恢復法力的一種形式。
雖同樣有悅耳的琴聲傳出,但卻並不會擾亂屈杉的心神、或是傳出到外邊吵到他人,更不會施展出音波功造成什麼傷害,相反,倒能令屈杉是時刻神清氣爽,保持了高度的專注。
除他二位外,廳內便再無他人。
待又一曲奏罷,楊問歌便放下琴來,伸出纖纖玉手到面前的條案上、嘩的一聲將琴譜翻到了下一頁。
只此剎那,她便不禁轉看向了主座的屈杉去,柳眉微蹙、若有所思。
「彈得挺好的,問歌姑娘。」
突然的安靜與餘光所見,屈杉自然察覺到了她看過來的眼神、便開口回應道,「繼續呀,沒有你的琴聲我倒是要不習慣、不自在了呢。」
而楊問歌這邊則是注視了一陣後,緩緩把琴放了下來。
「…屈杉。」
只見她理了理裙擺、站起身來,久違的叫出了並肩作戰許久以來都很少直呼的對方全名,神態看起來也是十分認真。
「問歌姑娘?」
屈杉聞罷,遂也聽出了對方此番語氣中的蹊蹺,便也放下兩手物件、抬看向了下座去。
「接下來…就要攻打未都雍邑了。」
楊問歌開口道,「如今的你…是以我宣國右司馬的身份領軍,你若順利打下了未國,那你所描述過的『墨攻』,多半就是時候要發生了。你親手建立的軍功很快就要被摔得粉碎,事到如今,你…仍毫無悔意嗎?」
「問歌姑娘,這可就見笑了。」
出於互相尊重、屈杉便也站起身來,背過兩手到了身後、款步走下主座去,邊走邊說著道,「我身為墨家大弟子,巨子首徒,此事早在你在山中找到我時,我便與你坦白過了我的覺悟。為俠者…若是到了這一關頭要生出悔意,那豈不是…愧對這個『俠』字了嗎?」
「我…當時以為你在吹噓啊。」
想起當時之事,不禁輪到了此時的楊問歌心中是頓覺一陣羞愧,「我哪知道…真打下了半個未國後,你還能保持初心不改呢?畢竟…現在的你,已經完全足以割據一方、不必再為我宣國考慮了,歷史上真這樣做了的也不在少數了。」
「…呵呵。」
聽得對方這樣說,屈杉不禁無奈搖頭、笑嘆一聲,沒有回答。
「我王曾說,世上沒有完美的人。」
見屈杉如此,楊問歌於是換了話題繼續問道,「屈杉,你看自己…有什麼缺點嗎?」
「呵!當然有了。」
屈杉嗤笑一聲、轉看過來道,「問歌姑娘,這不是實在明顯,你早已看出來了嗎?明知做成這件事對我自己毫無益處,我還要一直屢勸不改,要堅持做下去,這不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最大的缺點嗎?若非我是墨家弟子,帶著這等想法,怕是早已在這亂世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吧?」
「這…好吧。」
楊問歌於是也無奈一嘆,「那…若我王將你摔碎的方式,是『藏弓烹狗』,連你性命也要了,你該要如何應對呢?」
「無妨。」
屈杉毫不猶豫的微笑道,「你不就是來保護我的嗎,問歌姑娘?」
「啊?可我…」
面對著屈杉誠摯的眼神與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楊問歌頓時被問住,剎那間愣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回話。
而屈杉卻也沒有話語和動作,雙方就此無言對視了好一陣。
四下一片萬籟俱寂,冬季的夜晚莫說是蟬鳴雀唳,就連涼風颳過都幾乎沒有一絲聲響。
就此與之安靜對視著,楊問歌只覺呼吸與心跳都越發急促…
然而,就在這時:
嗡!
「當心!」
正當楊問歌緊張著不知所措之際,廳外的府苑裡卻傳來了一道刺耳的嗡鳴聲,只見楊問歌厲喝一聲後,便撲上去一把推倒了屈杉後,身手迅捷的翻滾到一旁,唰的一聲從琵琶背面抽出了一桿細長的吊穗文劍,又立即抬起半身…
此時,伴隨著嗡鳴聲,一桿銀柄長劍便是懸空著飛進了廳來,直刺向了屈杉去!
楊問歌見狀,便連忙揮劍前去正要抵擋,然而:
嘩——
卻見那飛劍是靈動無比,仿佛像是知道楊問歌要招架一般,竟繞過了她揮來的劍,抬升起來到了廳堂頂部的天花板處,引得屈、楊都專注無比的抬起頭看了過去。
正當楊問歌注視著懸在半空的劍,等著它飛下來、隨時準備抵擋,就這樣等了那麼片刻之後…
「別動。」
終於,廳中響起了另一人的話語聲,驚破了這短暫片刻的寧靜。
伴隨這道話語聲一同出現的,還有是已經抵到了楊問歌喉口處的另一把長劍。
屈、楊二人皆轉頭看去,才發現是有一人不知何時、悄無聲息的進了廳堂,接近到了楊問歌身邊。
只見那執劍老者是穿一身華貴的玉白色長氅,一頭銀髮披散、長髯及胸,神采奕奕、氣度不凡。外表看上去比今日所見的常辛真人要老得多,可看裝扮與面貌又不是屈杉曾在宮中見過的常丙真人…
「我本想就此隱退,不問世事了。」
老者接著開口,是一道蒼邁中仍有十分雄渾、中氣十足的聲嗓,「可你們宣軍…又偏要殺進我未國本土來,攪擾各地…不得一片安寧!」
「敢問足下,是何方神聖?」
然而屈杉卻沒有因此懼怕,反倒是爬起身來、站直著看了過去,「據我猜想,應該只有是未國大司士、玉婁城大長老『常甲真人』了,不錯吧?」
「屈杉,果然聰明。」
常甲轉看向屈杉去疑問道,「你如何猜出來的?」
「這位問歌姑娘…時刻在奏琴保護著我。」
屈杉平靜道,「如今在整座安侯城的範圍內,只要有人施法靠近這裡,都會被她最先察覺。而能不受她音波功影響,乃至反將一軍,出其不意殺到這裡的,只有是另一個音波功高手。再看面相,再聽你言辭,我想…呵呵,也就只有是那位出征不久後便與相國發生分歧,回國不聞戰事的常甲真人了。」
「這你又如何知道的?」
常甲再疑慮道。
「這個,大司士就不必問了。」
屈杉怡然自得,「或者說,不妨您先把劍放下,有什麼話再仔細聊吧。拿劍抵著人家喉嚨,尤其還是個後輩小姑娘,這樣可沒法好好說話。」
「呵。」
常甲嗤笑一聲罷,竟果真聽話收了劍下來。
嘩的一聲,原先懸在堂頂的飛劍也回了他劍鞘中。這時,適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的楊問歌這才緩過了神來,下意識看向了屈杉去。
屈杉見狀只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
砰!
常甲轉回身去合上了廳堂正門後,便走過來,站到了屈、楊二人的對立面。
「大司士莫非是要直接殺了主帥,畢其功於一役嗎?」
屈杉盤手抱胸說著、毫無修為的他居然是有膽如此放話,「雖然今日我們才與那對安氏叔侄談判,但您現在違背和約殺了我,倒是最後一個能救雍邑,不至於使未國滅國的機會。不然…等我們發起進攻,一切可就來不及了。」
「你很有膽識,屈杉。」
常甲語氣中帶有了絲欣賞,「貧道畢竟仍身兼大司士,前來自然有公事相談。但和談與否…貧道倒是不在意。」
「那您在意什麼?」
屈杉問道,「聽您這話,莫非是公事說完了,還有私事要說嗎?」
「這個不急,待會再說。」
常甲擺了擺手道,「先說公事吧,屈杉,你如今連安侯城也已經取下,雍邑就在眼前。按理說,不論給你開什麼條件,你也不會放棄攻打、撤兵回國了,對吧?」
「當然。」
屈杉毫不猶豫。
「哪怕你明明來過雍邑,也知道這裡是未國都城,玉婁城就在旁邊,有著全國最強大的修仙軍守備力量。強攻一定會付出很慘痛的代價,並且十有八九不可能打得下,你也一定要打?」
常甲又問。
「打。」
屈杉點頭、態度堅決,「未軍分出幾路盡數外出,我知道你們王都守備空虛。而我軍中也收降了不少,真打起來勝負還未可知。這個『十有八九』,大司士說給自己聽就好了。」
「那麼…宣軍二十萬將士的命,你也不當回事?」
常甲嚴肅再問道,「莫非你們墨者,都是這樣行事嗎?據我所知,你妹妹也是打到了孟陽城外便與炎軍和談了。」
「喔!」
屈杉故作一臉疑惑,竟逞口舌之快、反問了起來,「大司士若要這麼說話,那屈某可就得好好論道論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