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齊聚湫陰

  與此同時,北方數百里之外。

  黎京桂嵐邑,天子王宮地下。

  鉉影閣總舵,最深處的主廳當中。

  即便身處在如此隱蔽陰暗、且又是自己地盤的室內,鉉影閣主臉上依然戴著一副銅面,盤坐在主座蒲團上。

  在他眼前條案上,亮著微弱火光的油燈邊,則有許多堆壘起來的竹片、紙條、絹帛等類,每一張都密密寫滿了天下各國的不同篆隸,俱是最近各地執事、臥底與精英斥候們匯集回來的情報。

  閣主神情肅穆,一邊似一目十行般的飛速讀過每一條情報,另一邊手執一桿細毛筆,批示回復,或作出新的安排與部署。

  不久,便有一人走來到了主廳內。

  「閣主。」

  張口是一青蔥少女聲,正是身為精英斥候之一的子顯、抬手抱拳待命,「您找我?」

  「是,有件事要找你做。」

  閣主平靜道,「去湫陰,護送姜元夕返回郢鄲。」

  「什麼?!」

  子顯聽罷頓時驚疑起來,「她在湫陰…不是安全得很嗎?怎的之前不送,偏偏在這個時候要送了?而且蒼禹他…」

  「想知道嗎?」

  閣主反問道,「若是其他斥候詢問,我就不解釋了。若是你問,我可以給你指點迷津一番。」

  「呃…」

  子顯困惑撓頭道,「那還請閣主…說一說吧。」

  「很簡單。」

  閣主點頭應罷、遂解釋起來道,「蒼禹雖在鉉影閣配合我們做事,但他…是個帝王之才,知道不能完全依賴鉉影閣,留在這的時日裡,他也在始終盤算著如何反過來利用我們,甚至…如何藏弓烹狗、卸磨殺驢的。」

  「雖然在我面前,他作為凡人…註定不會成功,但…我可得給他這疑心病一些小教訓,才能讓他學會暫時乖巧些。」

  「要教會他…既然心有滅六國的大格局,就不可同時抱著…害盟友的小心思了。」

  「這帶走姜元夕…便是給他的小警告,明白吧?」

  閣主笑道,「正好他現在出去親自領兵打仗了,此事…就當是我們幫蒼氏的親家、江國的王室姜氏,做的個順水人情吧,呵呵。」

  「這…好吧。」

  子顯面色沉重,應下了閣主之言。

  「還有,你到湫陰後,會另外見到兩人。」

  閣主繼續道,「范遠被通緝後,正往北朝我等方向逃來,在這之前,他會先去一趟湫陰。而榑景明也不久前從邯鄭出發,往北向湫陰去。你出發後,便會在湫陰遇到他們。若他們未到,你便在湫陰等他們到。」

  「屆時人齊了你便說,應蒼禹的請求,閣主命令,把姜元夕護送回國。如此,姜元夕便會心想聽從蒼禹的話,而他二人便不會阻攔。」

  「榑景明、衛塵風或會跟著你,但無所謂,只要范遠不阻止即可。」

  「劍執事與刀執事如今已控制住郢鄲朝堂,你把人帶到郢鄲後,留在那配合他們工作即可。我會時常與郢鄲通信的。」

  閣主道,「如上,便是這回要交代給你的全部工作,可清楚了嗎?」

  「清楚。」

  子顯抱拳,俯首以應。

  「好。」

  閣主點頭應道,「那就儘快出發吧。」

  「是。」

  子顯再應罷,便退身離開了主廳。

  ……

  數日過去,轉眼,時間進入了八月。

  這段時間,大淄發出的對范遠的通緝令,很快傳遍了天下。

  消息傳播之快,甚至快過了正逃亡中的范遠本人。

  正主持著青城防守的墨家六人,從亥山下來到附近小城買酒的仲梅夫與白桐師徒,同樣在路上的榑景明,匯聚在湫陰城中的衛塵風與姜元夕,郢鄲城中眾人,甚至是炎國櫟縣的范奶奶一家…

  幾乎除天門山外,所有與他有關之人都聽聞了他被通緝的消息。

  而這當中,又是除了知情者外,所有人都不相信通緝令上的內容,皆堅定認為范遠是被誣陷了。

  可他本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如此該是要怎樣能證明?

  時至八月初三,白露。

  宣北,湫陰城。

  在逃亡的路上,范遠從遇到的販夫走卒處買到了帷帽與面紗,遮蔽住面龐一路向北,順利來到湫陰外。將馬匹寄存在郊野驛站後,便獨自挎包持劍,趁夜施展輕功、翻進了城中。

  這回,知道在每個城池該如何尋找鉉影閣駐部的他,完全沒有再依賴鉉影閣,而是徑直趕往了姜元夕住處去。

  是夜亥時,姜元夕宅。

  隨著下山後的經歷、將輕功越練越熟的范遠,此時正與黑暗融為一體,蹲伏在瓦頂的檐角附近,向下探視。

  宅邸的小樓已熄滅了所有燈光,安靜得似連針落蚊縈之聲也能清晰入耳一般。

  於是,范遠便立即運功施法,查探感知其周圍的氣息來。

  這一運功,范遠便立即停了下來,而後站直起身,轉了回去…

  唰——

  下一刻,同樣站在瓦頂上、且就在適才范遠身後的,一身白衣、披髮隨風飄舞、面龐白淨俊俏、眉眼英武的衛塵風,已手執長劍,抵在了范遠喉邊。

  「別動。」

  衛塵風嚴肅道,「你是何人,為何來此?」

  「衛兄,是我,范遠。」

  范遠說著沒有絲毫猶疑,取下帷帽、揭下面紗,露出了自己束髮扎髻的尋常真容來。

  「范兄?抱歉。」

  衛塵風見狀立即收劍回鞘,「下樓進屋去說吧,今夜月光偏亮,這裡還是有些顯眼。」

  范遠疑問:「這…不會吵醒姜姑娘嗎?」

  衛塵風曰:「近來你的通緝令已傳到此城了,而你如今直接過來,我也料想…你定是帶著許多重要的話來的。那乾脆叫醒她來一併說了便好。」

  「這…好吧。」

  ……

  未久,主屋廳堂內。

  一支長燭點起了微弱的燈光,堂內,范遠、衛塵風、姜元夕三人盤膝圍坐,毫無闊別重逢之喜悅,各個皆是神情凝重。

  衛塵風本是第一時間欲先向范兄解釋「銀鈴姑娘」的去向,然卻被范遠一聽便打斷了,直接告訴了二人如今正在宣南亥山中隱居、拜仲梅夫老將軍為師的白桐的情況。

  二人聞罷恍然、各自目光中稍顯剎那欣慰,隨即不再談及此事,而是問起了范遠有關通緝令的事來。

  尤其姜元夕,則最是關心一個月前那場「郢鄲兵變」的詳情始末。

  畢竟衛塵風曾在江國遇到范遠,能證明範遠的確去了郢鄲。

  而儘管范遠曾有言,此城有鉉影閣精英斥候在時刻暗中監視與保護著他們,但他們也從未現身出來與衛姜二人解釋。

  此時也得知了衛兄已從姜姑娘處知曉了「鉉影閣」存在的范遠,思前想後,看到眼前兩人皆知鉉影閣之事、也都不喜歡戰爭,便也口無遮攔,直接與二人一五一十坦白了所有真相。

  從蒼禹失蹤後很快便被鉉影閣找到而進入其中,講到了自己背負了謀殺楊郜的罪名、被迫逃亡。

  講明出了鉉影閣正配合炎國,故意挑動天下大亂,製造混戰、削弱六國國力,意圖一統天下的當今大計。

  唯獨是仍未提及自己與鉉影閣的聯繫,即父母是兩位執事的身份而已。

  一番話下來,聽得衛姜二人神情是沉重不已…

  本就足夠厭惡政治與戰爭了的二人,如今聽罷范遠的這番解釋,又將炎王請賢書、風氏夜襲、寅城伏擊、墨家巨子離位、禽陽會盟、郢鄲兵變、風於邑血案、邘意政變稱王、自己被通緝…等等大事皆串聯到了一起時,便很快理解明白,於是,皆不出范遠所料的表露出了對鉉影閣的極度痛斥與厭惡。

  尤其衛塵風,在從范兄口中聽到鉉影閣斥候用「俠義」來粉飾他們推動戰爭的行為時,更是出離憤怒、幾乎咬牙切齒。

  姜元夕則是記掛起在郢鄲被控制的家人們以及失蹤的兄長,神情更是擔憂無比,再沒辦法繼續過平靜的小城生活了。

  「所以,二位。」

  范遠接著說道,「我范雲風還想繼續如衛兄般,真正的去行俠仗義。既然鉉影閣並沒有在這麼做,甚至與之相反,那我也就決定不再與他們同行了。我不打算再聽從鉉影閣的任何安排,不再配合他們的任何行動,甚至,我也不想再需要他們的任何保護了。」

  「如此是好,可是…」

  衛塵風道,「按范兄曾說,僅是此城,便仍有許多斥候在監視保護,那我們…要帶姜姑娘離開嗎?若要離開,那七國混戰已經開始,我們能去到何處?天下何處沒有鉉影閣手眼勢力?莫非是隱居深山?天門山麼,雖然我是想去…」

  「這,唉…」

  提到天門山,范遠不禁嘆出了一聲。

  「范兄為何嘆氣?」

  衛塵風疑問道,「莫非天門山也…」

  「不,那倒不至於。」

  范遠解釋道,「我是在嘆,這半年來…不知覺間蒙受鉉影閣許多引導與蠱惑,行走江湖,已犯兩戒。天門山,我是沒資格再回去了。」

  「這從何說起?」

  衛塵風不禁又問,「范兄是犯了哪兩戒?」

  「殺生,淫邪。」

  范遠嘆道,「我在郢鄲…為找楊郜,進了艷紅樓,被許多艷媚娘子簇擁,推搡來去,已是破了淫邪戒。而後策動他去兵變,又犯了殺生戒。我,唉…」

  「這算什麼呢!」

  衛塵風聽罷不禁撲哧一笑,頓時十分豁達的拍起了范兄的肩道,「若戒律要到這個程度,那天下道家可早就招不到門徒了!更何談還會出現一個未國呢。范兄放心,你心中所想並非是殺生與淫邪,而儘管你當時不知是兩位執事詐你,也只想是去設法幫江王脫困、助楊郜救國,哪能算得破什麼戒!」

  「是嗎?也許吧…」

  雖聽了衛兄的這番勸解,范遠卻仍是滿面沉重。

  「二位。」

  此時一旁的姜元夕開口了道,「我想,還是不必送我到哪去,就讓我留在此地吧。」

  見到二人疑惑,姜元夕便開始解釋。

  「范道長所說,是要走自己的道,而並非與鉉影閣敵對。」

  姜元夕道,「那自然也就不必…事事與鉉影閣對著幹嘛。如果他們的確是想保我安生,那又何必…多跑這一趟呢?」

  范衛二人聞罷,對視一眼,未再多言。

  倘若姜姑娘自己不想離開,那他們便是最好也不要強迫吧。

  ……

  周詳長談完畢後,范遠在衛姜二人邀請下,選擇了留在這間宅邸內過夜。休息一晚後,再出發去尋找姜夷錄。

  次日,八月初四,上午。

  喀喀喀——

  當范、衛、姜還在廳堂里時,卻忽然聽得院外門前一陣響動,是有人從門外用鑰匙開著鎖、準備要開門進來!

  三人頓覺不妙,范遠與衛塵風也當即抄起各自長劍…

  隨後,只見門閂抬起,吱呀一聲,院門從外邊打開,走進來了兩個人影。范遠定睛一看,竟是都清楚認得:

  站左邊手持鑰匙的,是那個身高七尺、穿著樸素尋常,一臉白淨光滑,鼻挺如削、膚嫩若水,扎著小球髻、眉眼英媚交織的少女…

  陰陽家弟子,子顯!

  而右邊的,則一身天青色道袍,頭戴道巾、腰挎紅玉玦、長劍與箭袋,背負一桿玉腰長弓…

  天門山大弟子,范遠的師兄,榑景明!

  「師兄!」

  「榑道長?!」

  三人見狀,驚愣片刻,便見並不認得子顯的衛姜二人是在原地訝異住,范遠則站起了身來。

  「師弟,好久不見。」

  子顯轉過身關門,榑景明則微笑著應道,「我在邯鄭聽到郢鄲兵變和風於邑出大事的消息後,就啟程往湫陰趕回來了,路上還聽說你被宣國通緝了…但還好,我遇上了子顯姑娘,你的事…我都聽她說了。」

  「我的事?」

  此時,范遠轉看向一旁的子顯姑娘去,上回見面已經是在寅城,一時有些想不起來她能知道些什麼事了。

  而深思一陣,范遠才頓然想起聽石執事說過、她早已加入了鉉影閣。

  既如此,那麼她有鑰匙進門也就不奇怪了。

  也就是說眼前,便是又有鉉影閣勢力來找到他們了。

  一想到此處,范遠頓時是又凝眉蹙目起來。

  「介紹一下!公主,衛大俠!」

  子顯則在轉過身後,先朝著屋裡的兩人微笑作揖示意道,「在下,啟國人士,陰陽家弟子,前瑤光樓殺手,現鉉影閣斥候,姓子名顯!」

  衛姜二人見狀點頭,便也站起轉身,作揖回禮。

  「子顯姑娘。」

  范遠此時神情凝重、語氣中充滿防備,「你來這做什麼?」

  「哈!范道長,不必如此緊張。」

  子顯則是走上前,似十分熟絡般、也不顧男女授受不親,直接抬手拍了拍范遠的肩、搭在上邊笑道,「我來…當然是帶著鉉影閣的意思來了,而且,你也不必排斥,此事與你關係不大,更不會是再安排你做什麼事了。」

  范遠越聽著,越是眉頭鎖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