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過去,時近中午。
「嗯…還行。」
醫館內,風書雪坐著輪椅、在僕人的推動下,巡視完了堆砌得有若樓高、琳琅滿目的藥櫃,露出滿意愜意的微笑。
「少爺,已經午時了。」
推車僕人問道,「今日沒有預約了,是否去午飯?」
風書雪點頭:「嗯。」
僕人又問:「去哪個館子呢?」
「唔…」
風書雪思慮片刻便答道,「有段時日沒有聽戲了,今天就到『瑤光樓』去吧。」
「好。」
僕人隨即轉頭,示意館內其他人留下來看店,隨後便推著他們少爺出發,一路出了醫館、前往了那瑤光樓去。
……
「風荷鹿莊」,即是當今淵國風家所在。
當風氏養殖獐鹿、採藥行醫的產業及其本身的規模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後,其便舉家搬遷到了風於邑城外、東北向的幾里外,建立了這樣一座山莊。緊鄰著鹿林,十分方便他們的工作。
風書雪,便是這一代莊主的長子。
然而,不知或許是什麼「醫者不能自醫」的詛咒,這位大少爺在年幼時、便因一次整個風家皆無能為力的高燒怪病,以致下肢失去了知覺、完全殘廢。
此後的人生,皆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但在這等條件的限制下,風少爺卻並未消極度日、頹廢畢生。相反,他發奮學習、刻苦鑽研,還是了解了一些基本的醫家知識,平日也可出到醫館來坐檯、給看病的人們把脈就診了。
不過,這位大少爺本身的愛好,倒是盡為外人所知的。
興許也是自小便被禁錮在了輪椅上的緣故,風書雪向來喜靜,更對「琴棋書畫」等類文雅之物有著極致的興趣。
縱使行動不便,家裡明明可以安排人在醫館裡給他做菜、或是將飯菜送去,他也總是喜歡下館子。
原因無它,只為能有些想看的東西佐以下飯,台戲、劇目、樂曲、棋局皆可,起碼不致冷清無聊。
而「瑤光樓」,則是這淵國境內一座比他風家更大得許多的產業。
瑤光樓總部在淵國中部的奄城,其分店卻是開滿了全國,乃至幾乎要開到一些周邊他國了。
這間樓里有的東西,偏偏命中了他風書雪所好。
雖然每座城分店的格局不一樣,但大體總不會相差太多:除了提供基礎的「餐飲」服務外,戲曲、劇目、棋局,山珍海味、奇珍異寶,無所不有、無所不包。甚至就連週遊七國的百家士子們,時常也會來到此地,進行一些小型的公開辯論,傳達他們的思想。
而規模如此龐大、開花全國的瑤光樓的總東,卻出乎意料的,只是一位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輕的貌美女子,姓張,名若卿。
這一點,天下知瑤光樓聞之,皆是無不深感驚奇、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卻也只有對此感到佩服…
……
風於邑的瑤光樓前,依舊樓門大開、生意興隆,來往行人密集。
在樓門一旁的布告欄前,風書雪正坐著輪椅與僕人停駐在此,此刻的他正專注看著布告欄上的內容。
通常,都會是些各式的預告或消息,譬如哪家名人今日將到此,今日是哪批人唱什麼戲,誰要與誰辯論、對弈,店裡特供什麼大菜,哪樣類目物品要打幾折,以及官府要求貼上的一些公告、如通緝令之類。
風書雪在乎的,自然是今日能聽什麼戲。
「喲!這不是風大少嗎?」
正當他仔細看著布告時,身後卻傳來了道似在叫喚他的高亢話語聲,引得他與僕人都立即轉回了頭去:
只見朝他大步走來的,是個外披長氅、內穿絲袍,腰有佩劍,全身華貴、面孔白淨的高大男子——
其步伐動作浮誇,就像是要刻意對著個殘疾人在炫耀「他能走路」一般。
見了這張臉,風書雪也並沒有好臉色:
「郤達,真是不巧。」
風書雪冷漠道,「有段時日不見了,你來風於邑做什麼?」
「嘿——」
「郤達」來到風書雪跟前,大手搭在了他的椅背上、嗤笑說道,「風少,這樣不給面子嗎?直呼我名,還這等語氣問話。怎麼,我來風於邑,難道是來搶你們風家的錢嘛,哈哈…」
「哼…」
風書雪未再回應,轉頭繼續看布告欄了。
「誒。」
見「風少」不理自己,郤達轉而向一旁的推車僕人搭起了話,「你們少爺來瑤光樓做什麼?此地豈是他這樣人願來的?」
「郤大人此話何意?」
僕人臉色凝重的回應道,「少爺熱衷聽戲觀棋,瑤光樓本就常來,什麼叫做『他這樣人』願來?」
「哦!」
啪的一聲,郤達一拍腦袋,一副明顯裝作是恍然大悟的模樣、繼續笑著說道,「我差點忘了,風少喜歡往樓上走,喜歡的是那些上得廳堂的文雅東西。哈哈,我這樣只往地下幾層走的,老把瑤光樓想作只是那般場地,哎喲,真是誤會大了,實在不好意思…」
「走吧,小六。」
風書雪聽在耳里、並未回應,毫不當做回事,只吩咐僕人推他進樓。
「是,少爺。」
僕人「小六」應罷,便推著車進了瑤光樓大門。
門檻兩邊加裝有各一塊斜形木坡,方便了風書雪這樣的乘輪椅者通行。
但放眼整個風於邑,像他一樣殘廢后能坐得起輪椅、還能常來瑤光樓消費的,其實也只有他一人了。
所以,說是專為他加裝的也不為過。
進了繁華喧鬧的瑤光樓後,風書雪指向了左手邊,小六領意,隨即推著他往通向那樓上、專門提供戲曲的包廂的樓梯走了去。
而要上樓可就不容易了,需得全程連人帶輪椅都抬起。
所幸服侍了少爺多年,小六這點臂力還是有的,這一回,在周圍眾客人的矚目下,風少來到了瑤光樓、依然是被抬上樓的。
樓下,郤達目光則追隨了許久。
「呵。」
眼看著風書雪消失在了視線後,便見他也冷哼一聲,轉朝著右手邊,有通往地下的樓梯入口步去了。
……
瑤光樓的地下幾層,經營的產業與樓上截然不同。並且也恰如其分,這些東西只適合在地下,並不能擺到廳堂檯面上來見光。
郤達沿著樓梯不斷往下,餘光掃視著這些一層層他見了無數次的場景。
每層都有持兵器的守衛嚴把大門,並且越往下越是森嚴。
地下一、二層是賭場,店方在此開闢場地,設立了有許多不同樣式遊戲的台桌、維護場地治安的守衛。
三層是黑市,許多來路不便明說或是「沾血」的物品通常出現在此,被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價格挑走。
四、五層是妓院娼館,與其它開在大街上的不同的是,這裡的都是直奔主題、沒有琴棋書畫等風雅采藝之流。
六層則到了煙館,外人聞來惡臭無比的霧氣隔著鐵門的窗柵飄出,裡頭蜷縮著躺在一張張床上的客人們皆是骨瘦如柴、扭曲不成人形,令人是望而生厭、見之欲嘔…
而再往下…便不是尋常客人可以到達之處了。
守在一處處樓梯口的守衛們似乎紛紛認得郤達的臉、或是他衣服上的圖徽,看著他再往下走,也皆不做阻攔。
終於,到了地下七層。
走進第七層地下室的鐵門,放眼望去是一片陰森淒寒。一條長廊從門口通到盡頭,而兩邊牆壁上的火把,則將這裡本來已足夠詭異的氣氛再照得更是恐怖…長廊的兩旁,居然是牢房!
有些牢房已經空了,有些則還能透過僅有的一扇小窗、看到被關押在裡邊,不斷發出著微弱的痛苦呻吟、或是蠕動著的囚犯。
濕冷的石地板上鋪著稻草堆,沾染滿了他們的血跡和污物,散發著一種刺鼻的怪味。
有些牢房裡,則是剩下了不堪入目的骷髏…
然而,郤達卻是對這些並不好奇、也並未感到半分的不適,他就仿佛是習慣了般,輕車熟路的穿過牢房長廊,走到了這間七層的盡頭。
叩叩兩聲,郤達伸手敲響房門。
門內是一名女子應聲:「誰呀?」
郤達應道:「郤達。」
女子道:「進來吧,門沒鎖。」
隨即,吱呀一聲,郤達推開鐵門,走進了門內。
這裡是一處小房間,此處布置與外邊是生死兩異、天壤之別,檀木書櫃、兵器架、長桌、蒲墊、香爐擺放得整整齊齊,牆上甚至還有幅精美的書畫。
牆角還有張方形小木籠,關在裡頭的是一張毛色雪白的貓。
此刻正發出著虎豹般的呼嚕聲,蜷盤著在打瞌睡。
「郤大人,真是稀客呀。」
坐在桌後的女子一身黑紫色長裙,身形苗條、纖瘦嬌弱,一副弱柳扶風模樣。但那張朱唇粉面、膚白貌美的臉孔,配著眼影,此時則是顯出了聘婷裊娜、風姿綽約的形態,望之便知非是一般美人。
一條吐著信的斑紋小蚺正盤旋著她的左掌內外,被她輕鬆的盤玩著。
「好久不見你到風於邑來了呀,這次怎的有空來了呢?」
「張老闆,好生愜意。」
郤達一見、目光便集中到了那條小蚺上,之前種種人間惡象皆無懼,偏是見了這一幕有些膽寒了起來,「我…當然是有事找你們才來,倒是張老闆你,樓上也有辦公室,偏要坐進地下七層最深的這一間來…我這走下來,可真是累著了。」
「是嘛。」
張若卿微笑應道,「那…這點路也走不得,郤大人身子可真是有點虛了呢。要不…我帶您到風家醫館看看?」
「哦?」
郤達兩眼微眯、眉頭漸蹙,遂盤起了手來說道,「這可巧了,我這次來…還正是要找風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