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頂層,其實並不涼快,反而讓人更加燥熱。
李粒粒哭過的眼角,此時又紅又腫,被太陽照曬後,有著火辣辣的疼痛感,像是傷口上被撒了鹽巴。
她站在最高處的牆沿上,只要在往前踏出一步,整個身子就會墜下去。
原本,她是這麼打算的。
只是當她望向下方的時候,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如同螞蟻一樣,那種視覺上的衝擊,讓她害怕了,退縮了。
一時間進退兩難。
來勸她的人,想要救下她的人,起到了反效果,讓她情緒激動,李粒粒差點真要跳下去。
然而,那些人卻又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不說,直接走了。
這讓李粒粒站在高處,臉上揚起了一抹慘笑。
她覺得自己被放棄了。
或許,這個世上真的沒有什麼可留戀的。
努力了三年,到頭來,收穫的卻是這般。
查完答案後,和同學對完答案後,就感覺人生一片灰暗。
父親又會說她只是個廢物,只會丟人現眼吧?
母親又只會躲在一旁難過哭泣,恨鐵不成鋼吧?
真的,一切就如同鄰居大哥哥說的那樣。
人間不值得。
李粒粒慢慢閉上了眼,她想讓自己儘可能的優雅,哪怕現在是上演一出獨角戲,沒有任何觀眾,她也想走得漂亮些。
左腳,被她往前稍稍移了點位置,身子卻抖得越來越厲害。
鞋尖已經懸空,只要在往前移幾厘米,搖搖欲墜的身體就會自由落體。
「喂,同學,好久不見,沒想到再見面會是這樣的場景哈。」
熟悉的聲音,那溫柔的聲音,那想念過的聲音,突然就出現在身後,讓李粒粒差點沒站穩,摔了下去。
她慢慢回頭,看到了那個曾經想起,都會讓她不經意臉紅的男孩。
他,怎麼來了?他不是被保送,不需要來參加高考嗎?
是老天眷顧嘛?讓我死之前的最後一眼,還能看到他,這不是在做夢吧?
李粒粒想了想,再度委屈的哭出聲來。
她覺得,有些丟人。
方哲站在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很尷尬。
他其實不擅長安慰人。
其實如果按照他的性格,他反而會說,要跳就麻煩快點,別在這耽誤事。
要麼好好活著,要麼趕緊去死,他是這麼覺得的。
但現在這樣說明顯不合時宜,興許說完後,人家真的跳下去了,自己反而成了間接殺人兇手。
就這樣,女生站在牆沿上抽泣,男生靜靜在一旁看著。
誰也沒有說話。
半晌,方哲問道:「那個,我能冒昧的問一下嗎,你為什麼想要輕生?因為考試失利?失戀?」
後面那句「還是你家裡誰去世了」的話,被悶在了心裡,沒有說出來。
李粒粒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她其實,心裡也沒有正確答案。
好像自從和新搬來的鄰居說上話後,她就一直覺得生活很壓抑,很喪。
直到這次考試失利,她一直壓抑著的情緒,忽然就崩潰了。
就像是那根緊繃的弦,支撐著所有的線,斷了。
然後腦子一熱,就來到了天台。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遲遲沒有鼓起勇氣真的邁出那一步。
她其實自己也很糾結。
想死,卻又不敢死。
方哲默默地看著她,想了想,開口道:「人呢,很多時候是脆弱的,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積積累累,就會有很多心結,就算你想告訴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他們未必能理解你。所以人最重要的學懂一件事,就是要懂得調息自己和愛護自己。」
話到這,他一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以為,我會這樣說?會這樣勸你?」
「其實真的想要自殺的人,是聽不進任何大道理的,因為道理大家都懂,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我剛剛說的那段話,是一部電影裡的台詞,是電影裡男主演說出來的。但是呢,說出這段台詞的那名男演員,在好多年前的愚人節那天,選擇了跳樓自殺。」
「你知道嗎,根據科學研究表明,跳樓的致死率高達4%,感受死亡慢慢來臨的痛苦時間,是在56分鐘。而痛苦程度,達到了78。這種痛苦程度,相當於所有自殺方式當中,中下等。」
「之所以致死率這麼高,痛苦時間也不算長,但痛苦程度還是這麼高,是因為有很多選擇用跳樓作為自殺方式的輕生者,往往在下墜到一半的時候,就會後悔,非常後悔,但他們卻來不及了。」
「所以你如果選擇跳下去,大概率會在半道中後悔,然後啪嘰一聲,你可能還有一兩分鐘感受一下死神撫摸著你的身體。死相,很慘,一點也不美觀。」
「而我作為你生命最後一刻的見證者,明年這個時候,如果我還記得,或者有空,可能會來天台上,放一朵白色菊花。」
方哲說到這,有些惋惜的,真誠的,又道了句:「林海霞的屍體,我見過,燒得我都認不出來了,是真的丑。」
然後,他就閉上嘴,靜靜看著對方。
其實他到現在都記不起來,這名女同學到底叫啥名字。
三年來,好像說過的話都沒超過兩句。
對對方的唯一印象,就是臉上的青春痘有些多,有時候不經意間瞄到,會發現對方在偷偷看自己。
但他沒往心裡去。
李粒粒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聲。
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忽然響起了那名鄰居,他之前所說過的一句話。
「人生有三,愛情,理想,遠方。聽者有三,孤獨,平庸,落魄。」
他說,李粒粒作為他的聽者,是平庸的。
李粒粒又覺得,自己此時作為方哲的聽者,是落魄的。
這種場面下,能夠見到曾經朝思暮想的人,是幸事。
但這種場面下,被他所見,也是不幸。
她抬起頭,用手背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想讓自己儘量看起來沒那麼丑。
隨即,儘可能的,擠出一絲微笑。
「謝謝你,方哲。」
李粒粒說完這句話,身子直接向後倒去。
「唉,我就知道會這樣。」
方哲嘆了口氣。
他在對方擦眼淚的時候,腳跟就已經開始蓄力,直到對方那句話脫口之後,便往前疾奔。
三步化作兩步,方哲還是抓到了李粒粒的手。
還好,對方挺瘦的,沒那麼重。
其實他之所以敢跟陳海峰保證自己百分百能救下對方,就因為他對自己的身體有著足夠自信,能在第一時間對對方的任何舉動做出應對。
距離,是刻意保持在對方能夠接受,自己也能快速到達的長度。
至於那些場面話,該說還是要說的,儘管用處不會很大。
方哲從一開始,就猜到了對方終究還是會選擇這一步。
就算對方前期遲遲沒跳,是因為恐懼,後悔。但當自己出現的那一刻,就相當於把對方推下深淵。
很簡單,就像是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兇手持刀往往並不打算砍下去,這時候就因為旁人大喊一句:「不要啊,住手啊」之類的話,刀也就下去了。
就像是街邊沒人,你不小心摔倒,拍拍屁股也就站起來了,不會覺得尷尬啥的,頂多罵上幾句。但如果街邊要是有人,你恨不得找個縫隙鑽進去。
也像是小孩子學走路摔倒,要是旁邊沒人,亦或者你看到了裝成沒看到,他也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但如果你很關切的詢問一句,那孩子大概率會哇的一聲哭出來,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獨自一人,和有旁觀者,往往是有差別的。
若是學校里一個圍觀者都沒有,李粒粒興許也不會選擇跳樓。
這人吶,很多時候,就是單純的希望自己有個觀眾,有些時候,卻又不希望有觀眾。
一個字,賤。
方哲的出現,就像是徹底切斷了李粒粒的退路,她會覺得自己如果乖乖走下牆沿,反而很尷尬。
所以,她只會選擇,真的跳下去,不帶遺憾。
其實就是自尊心在作祟。
懸空的女孩子,手臂被方哲牢牢抓住,對方還在哭喊著,諸如放開我之類的話。
方哲看著對方低下頭痛哭的模樣,問到:「跳下去的那一刻,你後悔嗎?」
對方沒有回答,仍在哭泣。
他慢慢用力把對方往上拉,女孩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舉動。
「人,都撤出去了,目前學校里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只有我和你兩個人,所以不用覺得沒面子啥的,比起生命,面子不算什麼。」
李粒粒被拉了上來,直接抱著方哲就開始哭。
弄得,他很尷尬。
方哲其實真的很想說句:「大姐,鼻涕眼淚別掉在我衣服上啊。」
但想了想,這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雙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只能高舉著,像是要投降。
這抱著對方也不是,不抱好像也不應該。
很糾結。
其實方哲一直覺得自己很理性,理性得近乎無情。
也確實,不管面對什麼情況,他都會冷靜,理性的去分析問題,去權衡利弊。
很少會被感性影響情緒和對事物的判斷力。
他漠視生命,對親情觀看得也很淡薄,也不會隨便相信別人。
比起人,他更喜歡狗,起碼狗比人真誠。
所以如果這跳樓的人不是自己同班同學,他真的不會管這件事。
救人,不代表他有愛心,或者是情感豐富。
只是單純的因為他想做,便做了,就這麼簡單。
但,難道這一切真的只是自己覺得的?
此時,女孩抱著男孩哭,男孩腦子裡卻在給自己找一個為什麼要救人的理由。
也許是哭累了,李粒粒鬆開懷抱,低著頭,也不好意思直視對方,聲音很小的開口:「真的謝謝你,方哲,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你很善良。」
「善良?」
聽到這個詞,讓方哲有些哭笑不得。
流浪女的執念是找尋自己失蹤的孩子,但在第三病院裡,方哲為了活命,試探性的喊了人家媽媽,用欺騙的方式,讓自己逃脫。
高醫生當著他的面用手術刀自盡,他不但破口大罵,還用腳一直踹對方的屍體,哪怕回歸現實世界,他也一直在想如何弄死對方。
和別人一起結伴,往往都只是為了關鍵時刻,能利用對方當墊背的替死鬼,給自己增加逃脫的時間。
只因為單純的想替雨衣男報仇,就設計陷害建築工人阿強,讓對方下半輩子都只能在精神病院裡度過。
這,叫善良?
真正表露出真實情感的時候,只有兩次。
一次是劉亮家裡著火,他以為劉亮還在裡邊。
那個時候,大部分的情緒都不是平常時候的偽裝,而是發自內心的擔憂。
另一次是看到鄭思明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活下來。
他是真的生氣,主動請纓去處理鷺島市的事件。
其他時候,方哲都是戴上面具,裝的,不管是笑,還是其他任何情緒。
特別是面具戴久了,導致哪怕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也會去偽裝自己。
這樣的人,配的上善良一詞?
想到這,方哲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人,眼裡儘是冷漠。
「我真的一點都不善良,我希望我討厭的人早點去死,罵我的人嘴巴爛掉,從來沒有原諒過誰,說原諒只是想讓自己看上去大方一點。也沒有多喜歡小孩子,恰恰相反,我特別討厭熊孩子,在外邊逗小孩只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有愛心。其實我喜歡動物勝過喜歡人,我就是個內心陰暗又卑劣的普通人罷了。」
「救你,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和道德,善良,都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換句話說,就是心血來潮,所以你不用感謝我,也不用感動。」
「我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皆是自找。所以,如果真的活不下去,我其實很建議早點投胎,下輩子就別做人了。但,希望你下次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做,會給別人造成困擾,真的想死,麻煩你找個沒人的地方,孤零零的自我了斷就好。」
一字一句,很緩慢,也很扎心。
李粒粒呆滯的站在那,一時連哭泣都忘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被救下來,就是個錯誤。
不,準確來說,自己產生輕生這種念頭,就是個錯誤。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這個時候卻聯想到了別的問題,鄰居那個大哥哥,似乎也需要被人拯救。
委屈的雙唇明顯在顫抖,她鼓起勇氣,還是開了口。
「方哲,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