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請誅徐青(求訂閱)
紫禁城,大明門外,百官早已聚齊。
今日是大朝議,乃是百官少有能參與進國家大事的機會。平日裡,無論是政事,還是軍機要務,都是內閣牽頭,再召沒入閣的六部尚書、都御史這些大佬,
開個小會便搞定了。
涉及到高層官員任免,則是搞個廷推之類。
尤其是當今陛下,將大小事務交付內閣,往往只有內閣有人員變動時,才會出面。
然而,滿朝文武上下,沒一個敢輕視這位有幾十年權威的老皇帝。
臂如皇帝會不時在半夜,下達旨意,詢問某某官員,關於某個政務的意見。
往往被問的人,會驚出一身冷汗,然後明白,皇帝縱居於皇城外的萬壽宮,一心求道,依舊對朝政大事了如指掌。
如此一來,群臣安能不戰戰兢兢。
當然,只有皇帝的貼身內侍才略微清楚一點,老皇帝自青年開始,便有熬夜批閱奏疏的習慣,然後白日裡,表現得閒雲野鶴,高深莫測,對國事漠不關心。
實則都是夜裡下了極大的苦功。
約莫是國事越來越繁雜,加上如今首輔給力,而且皇帝年紀大了,精力衰減,才熬不動夜。因此貼身內侍也得了喘息的機會。
在御史以及禮部官員規範禮儀下,首輔的乘走到了百官最前面。
伴隨景陽鍾徐徐敲響,首輔的乘停在大明宮前。
百官分在道旁,躬身向乘作揖行禮。
這也是首輔獨有的殊榮。
百官皆要徒步入宮,而首輔可以乘在宮中行走。
國朝有史以來,相權之重,無過於當今。
對於首輔的殊榮,百官是嫉妒摻雜羨慕,亦少有人對此置喙。畢竟首輔又不是能傳於子孫的位置。
京城百官,不乏有一甲進士及第、二甲進士出身的官員,皆有希望入閣,將來位極人臣。縱然希望渺茫,但誰還能不做夢。
今天削減首輔的殊榮,萬一來日自己坐上這位置,那時候七老八十,大冬天步行入宮,豈不是幹不了幾年就得告老還鄉?
因此對於加強文官殊榮待遇的事,屬於大家的共同利益,恨不得越多越好。
不多時,大明門開啟。
首輔的乘率先入宮,至於左右文武百官,從兩邊的掖門入內,並有守門的千戶官檢查各自的牙牌。
隨後按禮儀流程,進入重重宮門,最後抵達金鑾殿殿前,各自按品級高低,
找到自己的位置,立于丹陛之下。
首輔自然站在文官的最前列。
這時候,丹陛上的十八銅爐,燃起裊裊的香菸。
雲霧繚繞下,金殿宛如蓬萊仙閣。
陡然間,升起巨大的鞭響。
眾官在雲霧中,看到長鞭,宛如巨蟒一樣。
待得三記鞭響過後,長鞭靜靜垂落地面。
鞭響一閉,百官肅靜。
然後是天子出場的韶樂,屬於專屬背景音,待天子儀仗走完流程,陛下御寶座之後。
韶樂消止。
鴻臚寺官唱道:「班齊。」
隨即百官山呼:「聖躬萬福。」
山呼之後,贊禮官道:「拜。」
百官再行一拜三叩之禮。
整個過程,皆有專門的人員監事糾察,一旦出現失禮的行為,肯定會影響仕途。
這也是大朝議不常開的原因。
過程繁瑣複雜,又累。
中下層要的是參與國家大事的權力,可不是來找罪受的。
人吶,只要肯吃苦,那就有吃不完的苦。
他們比誰都懂!
御座上,天子穿著絳紅色龍袍,雙目炯炯有神,宛如一頭老龍,俯瞰臣下。
「議事吧。」
隨後,有專門的官員開始走流程,發布今日大朝議的主題。
主要是閣臣、六部尚書、都御史以及九卿和各部侍郎來說話,其餘中下層的官員,則是負責贊成或者反對的表態,以及搖旗吶喊。
饒是如此,亦是他們少有能參與進國家大事的機會。
畢竟平日裡,眾官都是工具人,上面定基調,他們幹活。當然怎麼幹活,那也有講究。
這時候,戶部右侍郎陳復出班道:「陛下,臣請治首輔挪用太倉銀充遼東軍費之罪。」
他此言一出,眾皆譁然。
沒想到,今天真的有勇士啊。
眾官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
沒想到,大虞朝真的有忠臣。
更有聰明的官員心想,這是什麼新套路麼?
大家都是科舉考試殺出來的聰明人,不一定懂做事,但一定懂保身。在大朝議「清丈田畝」的議題下,戶部右侍郎居然斜刺里殺出,直接朝首輔開炮。
這要說陳復背後沒人,大家打死都不信。
但戶部尚書是首輔的人,總不可能指使自己的手下搞首輔吧。
卻也難說。
幹掉首輔,戶部尚書就能往前進一步。
老皇帝聞言,不驚不怒,淡淡開口:「張閣老,可有此事?」
大虞朝實際上沒有明文規定「首輔」之名,實際上只有內閣首席大學士。但不妨礙,大家約定成熟稱其為「首輔」或者尊稱「元輔」。
這是百官的叫法。
皇帝一般都說某某閣老,或者先生之類。
蓋因本朝太祖明文廢相。
而且皇帝也只想找個幹活背鍋的,故而在稱呼上,一般是沿用舊例。
首輔道:「回稟陛下,確有此事。蓋因國庫空虛,用度不足。不得不挪用太倉銀充遼東軍費。此事臣有罪,懇請陛下降罪。」
皇帝點頭:「既然事出有因,朝議之後,你上個請罪的奏疏,後面再議。」
許多官員暗地裡好不失望,這就輕輕放下了?
但雷霆雨露,俱為君恩。
何況皇帝又沒說不懲罰。
陳復道:「陛下,國庫空虛,用度不足,乃是常態。今年能挪用太倉銀補上遼東軍費,可是馬上臨近年底,京營的軍餉尚無著落。臣請陛下開內帑。」
皇帝皺眉:「內帑也有內帑的用度,豈能說支取就支取。」
陳復道:「那請陛下殺了臣吧,臣在戶部努力縫補,卻沒法憑空變出錢來。
皇帝淡淡開口:「張閣老,你怎麼看?」
首輔道:「陛下,國庫空虛,確實沒法憑空變出錢來。所以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勢在必行。若不能行此事,國庫將愈發空虛,屆時恐生大亂。」
這時候,聰明的官員回過味來。
什麼國庫空虛都是幌子,仍舊是為了說「清丈田畝」的事。
只是這一番對答下來,令反對清丈田畝的官員都不好開口了。
國庫空虛是明擺著的事。
除非你能解決這個事,否則憑什麼反對「清丈田畝」。
皇帝:「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又如何能使國庫充盈?」
首輔道:「陛下請聽臣言,太祖之時,天下初平,百廢待興,黃冊記載的田地三萬七千萬畝;到了百年前,本朝鼎盛時期,計有八萬萬畝;而如今黃冊登記的田地,竟只有四萬萬畝了。此乃天下半數田畝,皆被隱匿的緣故。長此以往下去,國庫愈空,而隱匿田土的勢家豪族愈復,只恐天下又將大亂矣。」
首輔振振有聲,眾官默然。
皇帝:「今日就議此事吧。」
這時候,一位五十餘歲的大臣出列道:「陛下,清丈田畝之事,阻力重重。
不是朝堂將事情定下來,便能推行的。臣只恐朝廷政令剛出,天下各處衙門,便有黃冊失火之事。此類事情,見諸於史,不可不謹慎。」
首輔淡淡開口:「程大人,天下的事,難道因為困難就不做了嗎?既然這樣,陛下還用我們這些大臣做什麼?」
程大人道:「元輔,我且問你,清丈田畝的政令傳下去,衙門胥吏和地方人物勾結,偽造黃冊,將本來他們要交的賦役,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那怎麼辦?」
他隨即朝皇帝道:「陛下,前隋文帝便是靠這樣的做法,充盈國庫,兵甲鼎盛,而百姓負擔之重,亦為歷朝歷代之最。人皆言隋亡於煬帝,而造孽開端,實在隋文。」
他引經據典,迎來百官喝彩。
程大人到底是禮部侍郎,精研文史。
這番辯駁,縱然首輔,也不易將其駁斥了。
首輔:「程大人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不如在順天府這京畿之地,試行清丈田畝。我帶內閣諸臣親自監督,派遣翰林官員推行此法。正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有了順天府做表率,後面推行的阻力,自當大幅度減少。」
程大人一時語塞。
這時候,位列武官序列的眾勛貴不幹了。
大家本來就沒啥朝廷話語權,首輔這麼一搞,連他們的錢財都惦記上,要不要人活了。
須知,順天府是京畿之地,隱匿田土最多的,反而不是文官,而是勛貴。
是以眾文官不急,勛貴們不得不急。
於是乎,諸多勛貴向皇帝大吐苦水,說自己家都是依法避稅,而且一大家人開銷甚大,皇帝所賜,根本不夠養活許多人,縱然偶有越矩,也是不得已為之。
裡面不乏有皇親國戚。
他們跟皇帝關係近,自然是最有膽子隱匿田土人口,逃避賦稅的。
「夠了。」老皇帝丹田發音,宛如雷震。
一下子,臣工勛貴皆肅靜下來。
他隨即向首輔道:「張閣老,清丈田畝和推行一條鞭法,當真要從順天府開始試行?」
「非如此,無以向天下人做表率。」首輔態度強硬。
於是有勛貴道:「順天府試行清丈田畝,應天府呢?」
這時候,許多南直隸的文臣忍不住跳腳。
畢竟國朝中,有力的勛貴都跟著遷都之事到了順天府,才讓魏國公在應天府呼風喚雨。
現在應天府的田土人口,至少有三分之一在南直隸的文官手中。
這些人不乏有和魏國公同氣連枝的。
「應天府是東南樞紐,天下財富聚集之地,且離京城較遠,一旦出事,勢必動盪天下。」有文臣義正詞嚴反駁道。
首輔冷笑起來,說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倒是說個章程,如何才能彌補國庫的空虛。」
眾官不免訥然。
首輔道:「陛下,如今百官,各為門盧私計。臣以為,不若陛下乾綱獨斷,
先將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推行下去。臣必定執行此令,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他慷慨激烈,大有置生死於度外的氣魄。
眾官不由為之氣奪。
皇帝緩緩開口:「那清丈田畝,一條鞭法之事,張閣老先理出詳細章程之後,再開朝會由諸位臣工複議。」
眾臣鬆一口氣。
這等大事,自不是一言可決的。
只要皇帝沒表明態度,自然有轉機。
不過這一番朝廷交鋒下來,許多大臣都感受到了首輔堅決貫行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的態度。
實則要執行一條鞭法,清丈田畝是勢在必行的。
否則交稅的人,還是原來那些底層百姓,而且他們沒有白銀,只會被盤剝愈重。
隨後退朝。
沈墨身為鴻臚寺卿,今日是一言不發。
他退朝之後,有相府的過來尋他。
沈墨便即來到相府。
這時候,相府偃月堂,已經到了好幾位朝中重要人物,今日向首輔率先開炮的戶部侍郎陳復,以及引經據典反駁首輔的禮部侍郎程光都在。
沈墨是一點都不意外。
變法其實是高層官員的共識,關鍵是如何變法,如何推行。
做官做到高位上,有戶祿素餐的,也有追求事功立言的。
只是這兩個侍郎,起初絕對不是他老師的人,真不知老師何時將兩人收入囊中的。
「哎,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沈墨以為,老師越高調,越攬權,將來下場越是不妙。
這相府,他以後得少來了。
一番見禮之後。
陳復道:「今日大朝議上,足見推行新法,依舊阻力重重。」
變法的政令,不是一而就的。
先前已經有了許多政令出台,但都無關痛癢。
到了清丈田畝這一步,才是變法的深水區,其阻力之大,足以令任何一位權臣都望而卻步。
他們這些人跟隨首輔,實則是連家族都不顧了。
沈墨心中感慨之餘,自也免不了一番敬佩。
別人都有家族,而他沈君山其實沒有家族。
養父不要他,親生父母早已不在,而那邊的族人,他都不熟,因此基本上沒有往來。
即使如此,他也沒有為生民立命的想法。
人就是這麼奇怪和複雜。
陳復、程光皆是大族出身,反而在這種事上比沈墨這種沒有家族負累的人還要積極。
程光道:「推行新法,首要在澄清吏治。今國家大事,上出於朝廷中樞,實則操於胥吏之流。此輩不能馴服,變法就無從談起。」
他通讀史書,看問題的角度很深刻。
首輔微微頜首,對沈墨道:「君山,你這次去南直隸後,尚未對莪說說一路的遊歷感想,不知你對如今的事有何看法?」
沈墨:「學生這一路來去匆忙,沒看出什麼來。」
首輔目露失望之色,這個學生,到底不是一路人,他淡然道:「徐公明,此人,你怎麼看?」
沈墨遲疑一會,說道:「學生是他鄉試的座師,不好發表看法。」
首輔:「他在鄉試的事上,鬧那麼大,你不怪他嗎?」
沈墨搖頭:「學生不怪,倒是佩服他的膽氣。只是剛過易折,此子的將來,
不好說。」
首輔點頭:「那你下去吧。」
「唯。」
首輔望著沈墨遠去的背影,隨後收回目光,向著身邊幾位重臣,笑道:「沈君山自有前途,倒是用不著我們這些老朽為他操心。」
陳復沒有糾結這個事,他道:「江寧徐生,可以大用。」
首輔:「如何說?」
陳復道:「徐生家族被滅門,只有養他的叔叔是親近之人,而且還不是血脈之親。我知此人英明神武,且無家族之累,反而類似趙氏孤兒。其又將與馮西風結親。此人雖是太蒼周氏女婿,卻出身普通,同樣沒有家族負擔———」
他洋洋灑灑說了許多,皆是徐青可以重用之處。
等陳復說完,程光反駁道:「陳大人的話,我十分贊同,但在我看來,徐青反而不能重用。」
首輔:「為何?」
程光拱手:「請元輔以堂堂正正之姿,招此人入京赴考,做幾年翰林。」
「我正欲使其做事,如何能使其清閒?」首輔問道。
程光道:「元輔此言差矣。本朝不乏聰明智慧之士,亦不缺做事之人。南直隸之事,若是離開徐生就推行不下去,那遲早也會大事崩壞,或者操持徐生之手,成為將來國家的大患。
以元輔機慮之遠,我輩輔助,新法之事,自當能推行一時。然天下事,難就難在人亡政息。今沈君山無復大志,元輔當擇人繼承你的志向,而不是著急事功。」
首輔:「程大人之言,著實是肺腑之言。可惜,人生變幻無常,本官怕是等不到他成長起來的時候。做此等大事,只爭朝夕。此事,不必再提。」
程光不免嘆息。
人亡政息固然是歷史規律,但掌權者,何嘗不知呢?
只是世事變幻無常,亦不無道理。
他的說法,確實打動不了首輔。
程光再次向首輔拱手,說道:「此人,若不能正用,還請元輔誅之。』
「什麼?」
程光沉聲道:「請誅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