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食夢(下)

  嵇清柏不是沒想過陪佛尊睡覺,畢竟他是一隻食夢貘嘛,主要職責就是陪人睡覺,更何況之前白朝就說過,他來乾的活兒就是食夢驅惡,這本身對嵇清柏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無量殿中的靈壓與外界大相逕庭,修為差些的神仙根本維持不了人貌,嵇清柏本就害怕的要命,努力幾次都還是食夢貘的樣子,趴在蓮座上瑟瑟發抖,就怕佛尊一個不高興就廢了他的修為扁他去凡間。

  佛尊似乎等的有些不耐煩,也無所謂嵇清柏什麼模樣了,冷雪似的人躺上了蓮座,一手把食夢貘圈在了懷裡,掌心上下薅著對方的後頸皮。

  嵇清柏被揉捏的雞皮疙瘩一陣又一陣,再加之前睡多了,如今一時半會兒根本睡不著,只能閉著眼佯裝假寐。

  結果寐著寐著,嵇清柏居然又睡了過去。

  嵇清柏覺著自己真身會那麼胖,大概也是太貪吃好睡的緣故。

  既然佛尊讓他來食夢,那對方的夢境,嵇清柏或多或少能窺探個一二,佛尊身份高尊,嵇清柏不敢在夢裡造次,張嘴了吃了一些後,才看到佛尊睡在了夢境深處。

  巨龍臥蓮。

  嵇清柏仰起頭仿佛在看一座盤起的小山,混沌龍的銀白鱗片泛著琉璃光華,巨龍掀起一邊眼皮,金瞳豎目,朝著底下的人噴了一口龍息。

  嵇清柏:「……」

  夢中互通有無,佛尊的名諱嵇清柏自然能知道。

  他也不敢在心裡直呼對方姓名,只能戰戰兢兢在巨龍周圍吃著些零碎舊夢。

  不得不說,佛尊法印無極,六界無人可比,就算只是夢境,也混雜著不少修為靈氣,嵇清柏吃得高高興興,神魂識海得到滋養反補,要不是還在對方夢裡,此刻他舒服地恨不得翻肚皮打嗝。

  就這麼斷斷續續地吃了睡睡了吃,等到嵇清柏從檀章夢中醒來,早已過了三個白日。

  ……如今不再是佛尊夢裡,他也敢在心裡直呼對方名諱了。

  檀章還未醒,嵇清柏偷偷摸摸幻了人形,一低頭發現對方袖子上全是自己掉的細碎絨毛。

  這實在是不能怪他,人一緊張掉發,貘一緊張掉毛,那都是生理現象,控制不了,嵇清柏只能趴著小心翼翼地撿自己的毛,結果一抬頭,就看到佛尊睜著眼睛望向這邊。

  嵇清柏捧著自己掉下的毛,可憐巴巴地看著對方,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總不能講我的毛特別韌你留著別丟這種話吧。

  檀章指尖微動,捻起了他的一根毛,放在眼前輕輕晃了晃,突然問道:「后羿的弓可是你綁的?」

  嵇清柏沒想到這事兒佛尊居然知道,心裡一陣驕傲,笑意藏了半天沒藏住,嘰里呱啦就把後裔怎麼找上他的,他又怎麼幫著人家做弓的,最後后羿多厲害地射了那九個天陽的事兒一股腦都給說了。

  佛尊聽他講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天帝說你成天闖禍,不懂規矩,還真是沒冤枉你。」

  「……」嵇清柏卡了個殼,隨即怒從心起,生氣道,「他惡人先告狀!」

  檀章慢條斯理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你膽子倒是大了?」

  嵇清柏張了張嘴,似乎頗覺得有些委屈,檀章一根一根拾起袖子上的毛,左手一挽,便化成了一縷煙塵。

  轉眼,嵇清柏突然發現自己站在了萬重淵裡。

  檀章足下蓮花叢叢,他負手而立,目光隨意掃過萬淵。

  嵇清柏一臉莫名,忍不住問道:「我們去哪兒?」

  「隨便找個地方。」檀章抬手,輕輕點了一處,他說,「帶你下去溜溜。」

  嵇清柏:「……」

  這陣仗似乎不太對,嵇清柏模模糊糊地想著,前一秒他還在夸后羿,夸完得知天帝居然在佛尊面前說自己壞話,他不高興反駁了,檀章又覺得他膽子大。

  結果到頭來,佛尊還帶著他來逛萬重淵?

  檀章話不多,帶著他一個淵境逛完,再換一個淵境,等各色風景看了個遍,嵇清柏也不知對方到底什麼意思。

  萬重淵中有一處花果林子,嵇清柏倒是挺喜歡的,留在那邊徘徊半晌不捨得離開,檀章也不催他,站在辛夷花樹下,看著嵇清柏變了模樣鑽進瀑布底下的溪流中。

  嵇清柏玩了半天水,沒看到半條魚,才意識到這裡是佛尊幻化出的虛妄,不該有活物。

  他跑回岸上,抬頭看著一樹辛夷花開的濃艷芬芳,樹下的人更是美得六界無顏色。

  檀章開了一罈子酒。

  花香馥郁,酒香清冽,嵇清柏見佛尊喝到一半,看向自己,問道:「玩夠了沒?」

  嵇清柏眨了眨眼:「尊上的酒還沒喝完呢。」

  檀章手上的罈子已經沒了。

  「不可貪杯。」他淡淡道。

  嵇清柏只能不情不願地出了萬重淵,他現在是人身,不能跟的佛尊太近,辛夷花的香甜味道還未散去,檀章走路終於不再是一步一蓮,但仍赤著雙足,腳踝上戴著一串金鈴,卻行走無聲。

  嵇清柏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見檀章回頭,又馬上裝作老實模樣。

  剩下接連四天,兩人均是如此,睡了玩玩了吃喝,佛尊脾氣不怎麼好,嵇清柏要是瘋過了頭,也會被拍回真身,夾著尾巴耷拉下耳朵,他喜歡說話,檀章喝酒時,他便一樣樣講自己下界過得逍遙日子,幸好之前闖的禍太多,五花八門,數不勝數,一件件細說起來比那人間話本子還要精彩。

  「我把那麒麟角送給了南師,他可喜歡了,掛在洞裡,特別好看。」嵇清柏睡醒後躺在檀章身邊,他現在差不多已經習慣了佛境的日子。

  年歲不顯,一晃而過,境中早已不知過了多少年。

  佛尊也不知什麼習慣,這麼大地方還要分一年四季,天冷了兩人便不怎麼出去,窩在蓮床上。

  嵇清柏起初不敢睡床,怕自己掉毛又惹得佛尊生氣,後來發現對方其實並不介意,冬天更是將他真身抱在胸口,跟湯捂子似的。

  蓮床很大,之前看著沒一絲人氣,現在不然,多了綾羅綢緞,玉枕和亂七八糟的小玩意,還有堆得到處都是的人間話本。

  「白虎仙南師?」檀章看著他,「你與他相熟?」

  嵇清柏點頭:「我們可是至交,之前去哪兒他都跟我屁股後面,麒麟角我送了他不少。」

  佛尊斂了下眉,又突然問:「麒麟角何種顏色?」

  嵇清柏有些驚訝:「尊上沒見過嗎?」

  檀章不說話,一隻手繞過嵇清柏的發尾打著捲兒,跟摸毛一樣。

  嵇清柏真以為他沒見過,一下子積極起來,拍著胸脯道:「我去給尊上弄一對角回來,等您下次從蓮座上下來,就能看到啦!」

  弄角這事兒,嵇清柏還叫上了南師,蓬萊上麒麟萬匹,嵇清柏等了大半月才逮到了麒王,麒麟角不是隨便想砍就能砍下來的,得先與麒麟鬥法,斗贏了,對方才會心甘情願奉上雙角。

  南師對於好友一定要麒王的角表示不解,嵇清柏很是義正嚴辭:「這可是送給佛尊的角,自然是要最好的。」

  南師頗有些吃味:「送我就隨便一隻,送佛尊就得最好的,清柏你太偏心了啦!」

  嵇清柏懶得與他多說,看見麒王出山便立馬纏鬥了上去。

  麒麟之王可與普通麒麟不同,角覆鎏金,萬年麟火不滅,自然法力高強,不得小覷。

  南師肯定是打不過的,他看著嵇清柏也覺得懸,但人修為畢竟在自己之上,元魂中又有上古神燈,真拼起來,勝算也不少。

  嵇清柏打的十分艱難,與那麒王鬥了有十天十夜,好幾次都是生死邊緣,一身狼狽,終是得了一對鎏金麒王角,樂得半天合不攏嘴。

  他得趕著佛尊下蓮座前回去,一身傷也來不及處理,風塵僕僕上了通天梯,開了萬重門,直奔無量殿。

  檀章睜開眼,雙目平靜無波,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嵇清柏站在殿門口探頭探腦,也不覺得身上傷口疼,一腔熱忱望著蓮座上的人。

  佛尊赤著腳,似踏雪踩花而來,停在了嵇清柏的面前。

  「麒王角,給你的!」嵇清柏從背上卸下一對,那角鎏金閃閃,尖處一簇麟火熠熠不滅。

  檀章低頭看了半晌,伸手接過,指尖撫過那簇火,燙得心頭都起了波瀾。

  嵇清柏渾然不知,只高興佛尊收了他的一對角,無邊歡喜的很。

  「以後這角你可不能隨便送給別人。」佛尊狀似無意,面目平靜道。

  嵇清柏點了點頭,嘶了口氣道:「麒王萬年才生出一對新角,除了尊上我也送不了旁人,而且那鹿太難打了!要不是我法力高強,早被踢進了那蓬萊池裡,死好幾次了。」說完,他又撒嬌似的,朝著檀章道,「我辛苦弄來的角,尊上可要好好收著啊!」

  佛尊既不答應也沒不答應,只笑了笑,低聲道:「你該是不懂送人麒王角的意思。」

  嵇清柏一臉懵懂:「什麼?」

  檀章低眉斂目,含了半分慈悲笑意,他說:「沒什麼。」

  「你也真是孟浪,上來就送佛尊麒王角。」在檀章歷劫歸來後,白朝一日與嵇清柏飲酒,提到此事,仍心有餘悸,「麒王萬年角成,鎏金骨,麟火尖,麒麟麒麟,這對角便是麒王求愛時贈予麟後的,角尖麟火萬年不滅,如情愛亘古長遠。」他看了一眼嵇清柏,嘖嘖搖頭,「神仙之間結仙侶都少有用麒王角定情的,也不知該說你情深還是莽撞。」

  嵇清柏摸了摸鼻子,啞口無言,如今那對麒王角還掛在檀章的蓮座上,每次見到,嵇清柏都得臉熱上幾分,他年少無知,只知道這是好東西,想著要送給蓮座上的人,許是冥冥中早已動了佛心,他卻不自知。

  白朝不敢久留他喝酒,小酌幾杯,就趕著嵇清柏回去。

  檀章不在無量殿裡,嵇清柏找了一圈,便被妙音鳥引去了花果林子裡。

  佛尊果然坐在辛夷花樹下垂釣,嵇清柏靠近了,便聞到馥郁花香,繞在了檀章的肩頭。

  「麒王最近的角該是又長好了。」嵇清柏靠在佛尊腿上,抬頭目光晶亮,盯著檀章的臉,「我再給你打一對回來?」

  檀章低頭,似是笑了:「麒王萬年沒討到過老婆了,你別再闖禍。」

  過了一會兒,他將嵇清柏摟起,抱在了腿上,吻過那人柳葉似的眼,低聲道:「比起旁的那些,你可更討我歡喜。」

  ——————————《食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