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廿七(上)

  嵇清柏真是頭暈腦脹,總覺得在哪兒聽過這話,屋裡燈黃影暗,床上的佛尊卻像是染上了一抹欲色,旖旎萬千。

  檀章說完,卻也不催他,嵇清柏穩了穩心神,總還是擔心對方的身體更多些,靠近了些問道:「小郎君心口哪兒痛的厲害?」

  話音剛落,嵇清柏便覺腕上一涼,郎君握著那處,目光熠熠,盯著他的臉。

  嵇清柏耳朵又慢慢熱了起來。

  佛尊這一世,實在是太年輕了些,嵇清柏打量著小郎君的臉,分出神來地想,雖說除了人間,其他幾界從不受歲月流淌,山河變遷的影響,佛境萬年,檀章的容貌更是都未曾變過,但此刻仍舊是不同的。

  與之相比,嵇清柏總覺得這一世的自己已是半截枯木,再難逢春。

  當然,以他上神的境界,卻又是萬般不該這麼想的。

  嵇清柏內心感慨,想不到兩世下凡為人,他竟也變得如此患得患失了起來。

  兩人目光粘著,一時都未言語,昏黃燭光下,嵇清柏的長睫垂著,半闔住柳葉兒似的眼,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他看著有些清瘦,眼角旁有淡淡的一尾紋,端的是雅正與風流。

  小郎君一時看迷了眼,直到方丈伸手蓋住了他肩頭。

  嵇清柏離得遠時沒看清,近了才發現檀章肩膀的箭傷似乎被重新處理過,卻不知為何又冒了血珠子,顏色隱隱透到了外面來。

  「怎麼也不說?」嵇清柏皺眉,低聲嘆了句,「怪不得小郎君疼了。」

  「……」檀章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嵇清柏像把他當孩子,下了床去拿藥,回來給他處理好傷口,又體貼地幫他穿好衣服。

  檀章懊惱地躺在床上,見嵇清柏要起身,趕忙伸手拉出他。

  嵇清柏的僧袍被拽住時有些驚訝:「小郎君?」

  檀章張了張嘴,他問:「你去哪兒?」

  嵇清柏解釋說:「貧僧去倒杯水。」

  檀章抿著唇不說話,手卻沒鬆開,嵇清柏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無奈地笑了下:「小郎君不用擔心,貧僧不走就是了。」

  大半夜的,門被鎖了,嵇清柏其實想走也走不了。他真身是一隻貘,晚上總得睡覺,當和尚也會困,想著反正上輩子都一起睡那麼久了,這輩子就睡這麼一晚也無什大礙。

  既然想通了,嵇清柏也不是什麼糾結的性子,他僧袍未脫,睡在床榻外側,面朝著小郎君,有些困地打了個哈欠。

  「貧僧失禮了。」嵇清柏怕壓著檀章的腿,隔了床被子在兩人中間。

  檀章眉宇間又起了褶子,他似乎胸口憋了怒氣,半晌才冷冷道:「方丈不用這麼提防著我。」

  嵇清柏一愣,失笑道:「貧僧是怕自己睡覺不老實,壓著了小郎君的腿。」

  檀章看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道:「我的腿,也沒那麼不堪。」

  嵇清柏眨了眨眼,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於是只能閉上嘴,沉默地躺著。

  困意上來時,嵇清柏模糊中感覺似乎被人握住了手,他下意識握回去,便像安了心似的,沉沉陷入了夢裡。

  身為夢貘上神,嵇清柏自己其實很少做夢。

  他該是織夢的神,吃夢的獸,要不然也不會在萬年前被佛尊看中,升入佛境替檀章滋養神海。

  無量佛掌管著世間無數善惡,要保靈台萬年清明又豈是容易的事?需得他來替佛尊吃掉惡念,梳理善根,方能維持無量大道。

  所以嵇清柏難得發現自己居然做了夢,竟覺得有些古怪。

  夢裡他又回到了上一世,御龍殿後面的辛夷花林正是到了花季,落英繽紛,花香醉人,還是嵇玉的自己坐在樹下,抬頭望著。

  再一轉眼,便是穿著玄色龍袍的檀章,皇帝似是剛下朝,匆忙趕來,肩上披著雪白的狐裘大麾。

  嵇玉回過頭,只一瞬,便又成了嵇清柏自己。

  他對著檀章笑起來。

  花朵落在發上,檀章伸手替他輕輕撫去。

  嵇清柏一時甚至有些分不清是夢是醒,他伸手去摸皇帝的臉,快碰到時,檀章又變成了今世只有十六歲的小郎君。

  「方丈。」小郎君坐在輪椅上,看著他,輕輕笑了笑,「你是神仙,怎麼會老呢?」

  他說:「朕記得你,你要是來了,朕一定能認出你來。」

  嵇清柏猛地驚醒時,只覺一身冷汗,他恍然看向枕邊,檀小郎君睡的正熟,呼吸安然。

  嵇清柏看了他許久,一手遮住眼,低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再想睡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輾轉反側了一陣,嵇清柏乾脆起身,才發現另一隻手被檀章握著,他面色複雜,終是輕輕掙開,躡手躡腳地下了地。

  房門不知什麼時候開了鎖,嵇清柏乾脆趁著晨光微熹回了自己的禪房,一路上遇到幾個早起練功的小沙彌,幸好也沒人多問。

  方丈有自己的經室,嵇清柏回去後,僧袍也沒來得及換,盤腿坐在蒲團上,面前擺著成卷的經書。

  他現在是真的後悔,至於悔些什麼,一時半會又稀里糊塗。

  妄念叢生啊,妄念叢生,嵇清柏絕望地想,他是來幫著佛尊渡眾生之苦的,別到了最後自己卻深陷其中,等到無量歷劫歸位,了卻凡塵,他可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