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生沒見過和尚一來就哭的,還是當著自家郎君的面。
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輪椅上的人,郎君難得沒表現出太多不喜來,安安靜靜坐著,看嵇清柏落淚。
嵇清柏許是也覺得有些失禮,哭了一會兒便擦乾淚,雙手合十,略顯羞赧道:「貧僧乃駝山寺住持,字清柏。」
陸長生言簡意賅道:「我家郎君姓檀。」說完,再不多加一個字。
兩江鹽商嵇清柏打聽下來該是姓方,所以一開始就沒往佛尊的命數上靠,但這種時候來朝臨,還是這般排場的,怎麼看都應是個世家。
對方既然防他跟防賊一樣,嵇清柏也不勉強,他又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提議去寺中宿下。
陸長生眼觀鼻鼻觀心地不說話,低著頭就聽見郎君淡淡道:「那就有勞方丈了。」
「……!」陸長生以為自己幻聽了。
郎君看向他,吩咐道:「讓方池去打點。」
陸長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趕忙應了,下車去找方池。
留下嵇清柏一人呆在車裡,面對著輪椅上的人。
「我單名一個章字。」檀章看著嵇清柏,突然道,「字乣涯。」
嵇清柏反應過來,溫和地笑了下,低聲喚了他一句「檀小郎君。」
檀章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他與嵇清柏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又問:「方丈剛才為何要落淚。」
嵇清柏窘了窘,含糊地編了個理由:「小郎君長得像我一位故人,突然見著……心裡難受。」
檀章把「故人」兩個字放在嘴裡嚼了一遍,突然笑了,語氣稍冷:「與我長得像的人,可不多。」
嵇清柏沒聽出來他話裡有話,單手打著佛語,殷切道:「小郎君是星明照月一樣的人物,自然世間無二。」
大約是此般阿諛奉承聽太多了,檀章沒什麼額外的表情,他叫了隨侍上車為自己梳頭,挽了簡單的髮髻。
嵇清柏很羨慕對方這一頭茂盛的青絲長發,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又正好被郎君瞧見。
「小郎君還有幾年及冠?」嵇清柏最後還是沒忍住,問道。
檀章沉默許久,抿了抿唇,不怎麼情願地答道:「四年。」
嵇清柏只覺兩眼一黑,勉強地笑了笑,硬撐著道:「郎君真是,嗯……年少有為,頭角崢嶸啊。」
陸長生重新回車上時,就發現自家主子和和尚之間瀰漫著一股詭異窒息的沉默氛圍。
他有些丈二和尚地摸不著頭腦,又不敢當著檀章的面直接去問嵇清柏,只能表面老實地坐到一旁,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幸好去寺里的路不遠,馬車一停,坐在後頭一輛車上的小沙彌們已經等不及爭先恐後地跳了下來。
來人排場盛大,連寺里的兩個執事也跟出來迎接,博靜在檀章的馬車外頭,扯著嗓子喊嵇清柏:「方丈師父!方丈師父!」
執事們相對看了一眼,目中都有些憂慮,提防著車外面的方池:「敢問我們方丈可是在車裡?」
嵇清柏聽到聲音,怕誤會了,趕忙掀開車簾,衝著兩人無奈笑道:「為師在呢,不得無禮。」
執事鬆了口氣,與方丈見禮,才問起來的人。
方池只說是來朝臨做生意,遇到了對家找麻煩,傷了些人,想要暫時借住於寺內,好休養生息一段時日。
兩執事不怎麼贊同一朝宿進來這麼多人,但嵇清柏都答應了,他們也只好應承下。
臨近傍晚,香客大多已經散去,零零散散的幾個也並不引人注意,方池安排著底下人整理出空的禪房,倒也是不客氣,沒多會兒就已搗拾妥當。
陸長生推著輪椅,咯吱咯吱地碾過了大殿中的青石磚。
經過無量佛像前,輪椅突然停了下來。
檀章仰頭看向金佛,佛眼低垂,慈悲望來。
陸長生低頭問道:「郎君要不要上一炷香?」
檀章看了一會兒,轉過了臉,冷道:「我不信他,為何要拜他?」
陸長生沒敢再說話,推著輪椅不做多停留。
嵇清柏被兩個執事圍著,表情都不怎麼好。
「方丈有沒有受傷?」內堂執事焦急地問。
嵇清柏:「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外堂執事沒好氣道:「博靜說你是被綁進去的,他們真沒傷你?」
嵇清柏嚇了一跳:「小孩兒胡亂說的話,你們怎麼能信?」
內堂皺著眉:「來的人不是普通人,我剛還見不少人受了傷,那位坐著輪椅的小郎君方丈可知姓什麼?」
嵇清柏不願多議論檀章,肅了容,言語裡帶著些訓誡的味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既然貧僧有緣遇到,助人為善那也是應該的。」
內堂還想說什麼,卻被外堂制止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內堂才放軟了口氣,說:「弟子們只是擔心師父,怕您惹到麻煩。」
「為師能惹什麼麻煩?」嵇清柏不明所以,他笑著道,「都快半入土的人了,吃不了虧的。」
執事:「……」
檀章住的禪房雖然不大,但格局卻極雅致,因為在山上的緣故,房屋前還有院子,栽著一棵茂盛的玉蘭花樹。
如今是夏初,綠葉繁多卻看不見幾個花蕾,陸長生看了幾眼,便沒了樂趣,剛要進屋,卻見檀章自己推著輪椅出來了。
「辛夷花期還沒到。」陸長生說,「郎君先換藥吧?」
檀章擺了擺手,是讓他閉嘴的意思,陸長生只能退下。
郎君賞了一會兒樹,一錯眼,便見一人立在院門口,也不知呆了多久,半點聲響也無。
嵇清柏雙手合十,遙遙對他佛了一禮。
「方丈既然到了,怎麼不進來?」檀章坐在輪椅上,他兩手閒適地置於膝頭,問道。
嵇清柏其實只是來看看他,開始真沒想著要進去,但既然對方都問了,此刻轉身就走肯定是說不過去的。
「貧僧推小郎君進屋吧。」嵇清柏踏入院中,他回寺後便換上了袈裟,金紋紅格印著傍晚落日,堪堪灼眼。
檀章的目光落在上頭,撇過眼,神情終究漸漸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