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陸(下)

  嵇清柏都不記得自己這一路是怎麼回的禪房。

  曾德在門口跪著迎他都沒發現,丫鬟端了藥碗來,他喝了一半就怔怔含在嘴邊上,又不知神遊到了哪邊去。

  懷讓的話仍猶如在耳旁:「陛下一人磕了千層階,在佛前長跪一夜,為施主親手串了這串佛珠。」說著,和尚復又看了嵇清柏一眼,眉眼慈惠悲憫,「貧僧感帝心誠情深,望無量大佛顯靈,保佑施主日後福泰安康,長命百歲。」

  嵇清柏閉了閉眼,滿口都是藥的苦味,他竟覺得有些許滑稽,混著心內莫名地激盪,隱隱作痛。

  檀章為他磕長階守長夜時,又會否知道,他在人間求問的佛正是他自己?

  無量佛尊超脫六界,法印無極,這世間一切只不過是佛尊的眼底埃塵,因果孽緣,情愛悲恨,都只是下界佛尊這一世該渡的苦。

  於此生檀章所求,不論因果劫數,便是永不可得。

  他即是無量,無量即是他,人間無量做不到的,他亦做不到。

  直到丫鬟驚呼著喚了一聲「娘娘」,嵇清柏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落下了淚來,洶湧之間竟是止也止不住。

  丫鬟轉身去尋大總管,一回頭見著嵇清柏突然彎下腰,「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血,嚇得臉色蒼白,跟著跪下流淚:「娘娘!您別下奴婢啊!奴婢馬上叫太醫來!」

  嵇清柏抹去嘴邊殷紅,臉上淚痕斑駁,卻是沒什麼多餘的表情,輕輕擺了擺手:「沒事,不用叫人來。」

  丫鬟嚶嚶哭著,正猶豫不知該怎麼辦,一抬眼正對上嵇清柏亮如星晝的眸子。

  「什麼都不要告訴皇上。」嵇清柏捂著心口,此刻說話都猶感吃力,「太后祈福是件好事,不能因我壞了心情。」

  丫鬟閉上嘴,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嵇清柏終於是稍稍放下了心,他只覺腦袋一片昏昏沉沉,最後竟是無知無覺地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晌午。

  嵇清柏睜眼便見到了守在床邊上的丫鬟,見他醒來,面上真真切切露出了喜色:「娘娘。」

  嵇清柏只覺得頭痛欲裂,張開口才發現嗓子啞了:「太后有來過沒?」

  丫鬟點頭又搖頭:「來過了,奴婢說您還沒醒,太后體恤,就沒怪罪。」

  嵇清柏點了點頭,等著丫鬟端了藥碗來服侍他喝下。

  曾德顯然不知昨晚發生了何事,雖然擔心嵇玉的身體,但他一個太監總管總不能逾矩進娘娘的身,於是到了下午嵇清柏這邊收拾好了,才喊他進去。

  祈福這幾日,皇室內宮的人都得跟著僧侶們誦經念佛,嵇清柏上午沒去成,下午肯定得補上。

  曾德陪著嵇清柏去到無量大殿,主持懷讓跪在佛像前,回頭見到來人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昨日過去後,嵇清柏並不是太想見到他,但此刻轉身就走容易落人口舌,於是只能硬著頭皮跪在了旁邊的蒲團上。

  和尚不敬富貴王權,對著嵇清柏卻有幾分客氣:「施主昨日可有休息好?」

  嵇清柏淡淡道:「殿中有些冷,昨晚應是凍到了,並不礙事。」

  懷讓點了點頭,欣慰道:「有無量大佛保佑,施主定能化險為夷,平平安安。」

  嵇清柏原本雙手合十,準備專心摸著魚瞎念,可甫一聽到「無量大佛」四個字,心頭仍舊是狠狠顫了一顫,他深吸一口氣,半轉了腦袋,臉色冷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主持莫要再說什麼保佑不保佑的話了,你我只是凡人,怎猜的到無量佛尊到底能讓我活還是讓我死呢?」

  懷讓許是沒料到嵇清柏會如此反駁,被對方這麼一頓搶白,更是半晌沒反應過來,怔楞在原地。

  嵇清柏說完,到也沒覺得出了口氣,他抬頭看向金樽佛像,只覺兩眼酸澀,一呼一吸之間心腔痛的似要閉過氣去。

  不想在外人面前出醜,嵇清柏忍痛踉蹌站起了身,他回頭,看到無量殿門口站著一人。

  檀章不知來了多久,又聽到了多少,只見他一身玄衣,襯著烏髮墨眉,絕色皮相。

  潭石一般的眼,最後終於,落在了嵇清柏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