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治孤
小小的太平醫館院子裡,一群人擠著一張小小的八仙桌,格外緊湊。梁貓兒稍微抬一下胳膊,差點把劉曲星擠到地上去。
桌子上壘著高高的籠屜,一個個包子蒸騰著熱氣。籠屜揭開的時候,左邊一隻手、右邊一隻手,轉瞬間就把一籠屜的包子拿完了,像搶飯吃似的。
姚老頭剛準備伸手拿個包子,卻見梁貓兒伸手拉出一道殘影,籠屜里的包子已經消失不見。
待他再想拿另一個包子的時候,包子已經到了世子手裡。
姚老頭神情寡淡的端著一碗小米粥,一口一口溜邊喝著。以往他過慣了清淡冷清的日子,如今太平醫館這麼熱鬧,他還有點不適應……
吃個飯都嘰嘰喳喳的,太聒噪了。
「師父,怎麼不吃啊?」陳跡好奇問道。
姚老頭寡淡道:「我在給你們算卦呢。」
「啊?您不知道世子他們的生辰八字吧,怎麼算?」
姚老頭譏笑道:「不用看生辰八字就知道你們克我,趕緊吃飯,吃完滾蛋。」
這時,門外熱鬧起來,數不清的百姓聚在安西街兩旁,有人拎著水果,還有人提著一籃雞蛋。
安西街上的空氣都仿佛沸騰了一般,上一次這麼熱鬧,還是世子與郡主他們剛回來的時候。
下一刻,門前忽然有黑色的直駕儀仗浩浩蕩蕩經過。百姓拎著手裡的東西,走一路跟一路,非要塞在儀仗旁的士兵手裡。
寧朝律法明確寫著,大寧皇帝可用赭黃色儀仗,大寧藩王則是用黑色儀仗。
是靖王回來了。
「壞了壞了,」世子猛然起身,慌慌張張將手裡半個包子塞進嘴裡,含混道:「王將軍不是說老爺子昨晚剛到鞏義縣城嗎,怎麼連夜趕回來了?!白鯉,快回府,若是讓他抓住,恐怕你的月銀也得斷!」
白鯉也有些驚慌提著衣擺噔噔噔翻上了梯子,消失在了院牆另一邊。
平日裡大大咧咧的世子,此時卻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
陳跡等人走到門前,遠遠看著浩浩蕩蕩的隊伍進了靖王府,他好奇看向姚老頭:「師父,為何靖王如此受百姓愛戴?百姓們一個個爭著給他送東西。」
姚老頭撇撇嘴:「這些年,豫州不少人是托他才活下來的,自然尊敬他。」
這時,門外忽然有一中年人登門:「姚太醫!姚太醫!我爹摔了一跤,這會兒怎麼喊也喊不醒,您快來給看看吧。」
「診金帶了嗎?」
「帶了帶了!」
姚老頭對佘登科招招手:「去背我的針灸箱子過來,動作快點,他爹抗不了多久。」
待到姚老頭與中年人上了馬車,梁貓兒起身收拾碗筷。
……
……
姚老頭出門,陳跡剛打算回後院收拾碗筷,卻聽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醫館門口響起。
「陳跡?」
醫館內的陳跡身體頓時一僵,上次元掌柜半夜登門,問的似乎也是這麼一句。難道是景朝軍情司又找上門來了?可癸不是說,知道他身份的已經都被處理乾淨了嗎。
他緩緩轉過身來,映入眼帘的卻不是元掌柜那肥碩的身影。
卻見說話之人是一位中年人,身穿一系藏藍色陳舊長袍,領子是新縫補上去的,袖子的肘部打著補丁,對方髮髻上插著一支樸素的木簪子,面色疲憊。
這是誰?
從未見過。
中年人打量著陳跡,片刻後問道:「怎麼,已經不記得我了?」
陳跡遲疑。
中年人淡淡笑道:「看來是不認識我了,你小時候在京城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你的眼眉沒怎麼變,很像你娘。」
陳跡心中一驚……舅舅?
難道是自己那位景朝高官的舅舅為了躲避政敵,跑來寧朝避難?從模樣上看,對方滿身風霜,褲子、靴子上還有泥點子,確實像是風雨兼程趕路的樣子。
可對方身上的補丁是怎麼回事,自己舅舅也不至於混得這麼慘吧。
最關鍵的是,陳跡才剛剛擺脫景朝諜探的身份,剛剛打算過些平淡的日子,對方怎麼這時候找上門來?
榮華富貴的時候沒有接自己回景朝,這時候還來幹嘛啊,別是打算在寧朝東山再起吧?那自己還得被迫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他賣命呢。
陳跡思索片刻,生硬說道:「有何貴幹?」
中年人怔了一下,繼而不在意的調侃道:「對長輩都不用一句敬語嗎,你師父呢?」
陳跡聽到『長輩』二字,語氣更生硬了:「師父出去了,有事找我就行。」
中年人提起衣擺跨過門檻:「那便在醫館裡等伱師父回來好了,會下圍棋嗎,手談一局打發打發時間。你娘棋藝很好,你的應該也不差吧。」
陳跡說道:「醫館沒有圍棋。」
中年人笑道:「怎麼沒有,不就在正屋柜子的第二個抽屜里嗎,你去取,我等著。」
陳跡微微眯起眼睛,這話聽在他耳朵里更像是一種威脅,就像雲羊第一次給他報酬時,直接將銀錠放在他枕邊一樣。
潛台詞都是在說:我能隨意出入醫館,你卻發現不了。
陳跡轉身去了正屋,拉開第二個抽屜,裡面果然放著一副圍棋!
他端著圍棋來到醫館正堂,將棋盤鋪在櫃檯上,將幾枚棋子握在手上:「猜先。」
中年人想了想:「雙數。」
陳跡攤開手掌,卻見手中三枚黑子:「猜錯了,我執黑先行。」
中年人慷慨道:「好,你先,我可讓兩子。」
陳跡抬頭掃了他一眼:「行。」
中年人棋力很強,強到大開大合之間,落子如泰山壓頂,避無可避。僅六十五手,便將陳跡黑子切割開來,如一座座海浪中的礁石,孤立無援。
中年人笑著看向陳跡:「你的棋藝還需要再磨練,圍棋講究的是取捨,舍小就大才有大局,事事不想舍,則事事皆休。」
然而此時陳跡沒聽他說什麼,只是在孤立無援處又落一子。像是執著的有些不服輸,又像是孤絕的痴魔。
中年人一怔。
隨一子。
陳跡再落一子。
中年人再隨一子。
卻見雙方你來我往,陳跡在第七十二手時,竟從孤立無援中殺出一條血路,與另一片孤棋連成一片。
中年人眼睛一亮,讚嘆道:「吞龍?這是什麼下法。」
陳跡抬頭看他一眼:「治孤。」
所謂治孤,便是在孤立中利用對方棋型的缺點,使自己的孤棋殺出一條活路來。往往一粒孤子卻能反過來破壞對手的大局。
陳跡曾獲洛城圍棋比賽二等獎,靠的便是一手劍走偏鋒的治孤之術,陳跡沒有什麼大局觀,他只有一股子執拗。
他學著對方方才的語氣,慢條斯理說道:「世界之大,豈能無容身之所?只有狹小的空間,沒有狹小的胸懷。」
中年人樂了:「怎麼還教訓起我來了。」
陳跡平靜說道:「沒有,我說的是棋。」
其實他是有氣的,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自己不知道過去的身世,處處被人牽著走。如今好不容易送走癸與吳宏彪,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了,卻又有人找上門來。
然而就在此時姚老頭領著佘登科從門外走進來,佘登科背著藥箱,喜氣洋洋道:「陳跡,你不知道,剛剛那老頭明明氣都斷了,結果師父兩針下去,立馬醒轉……咦?」
中年人轉身看向門口,笑著說道:「姚太醫,許久不見了。你這小徒弟的棋藝不錯,比你強。」
姚老頭看了陳跡一眼:「那倒是稀奇了……你怎麼孤身一人來了?」
「來幫我把個脈吧,近來身體有些不舒服。」
姚老頭瞥他一眼:「出去籌備個糧草,怎把自己搞成這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陳跡一怔,等等?
籌措糧草?
籌措什麼糧草?
卻見中年人在櫃檯對面坐下,滿面疲態,勉強笑道:「我等剛到江南徵稅,便有人抬著自家媳婦的屍體來到衙門前,說是被我們徵稅逼死的。南方士紳如今將我們當做敵寇,聽到些風吹草動便想方設法抵抗,徵稅不易啊。」
姚老頭一邊走到櫃檯後面,一邊平淡道:「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他們怕的其實不是徵稅,而是怕你們想重新丈量田畝。」
陳跡越聽越不對勁,自己很明顯認錯了人。
這是誰?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難道是某位稅官?亦或是……
中年人伸出手腕放在櫃檯上:「不過糧草還好解決,無非多費些周折,多動動嘴皮子。但前線要的糯米,卻是難倒我們了。」
姚老頭以三指搭在中年人脈搏上:「找不到糯米?」
中年人解釋道:「今年被景朝破壞的城關太多,需要大量的糯米砂漿來壘砌城池。今年夏天一場水災,許多人家連飯都吃不上了,如何還能騰出糯米去修築城牆?」
說罷,中年人嘆了一聲:「其實糯米本也是夠的,可惜初秋那一批被京城截留,送去給陛下修繕仁壽宮和陵寢。」
陳跡疑惑,這位中年人似乎和師父關係非常好,竟然什麼話都往外說。而一向避諱胡言亂語的姚老頭,也沒阻止對方說下去。
他知道這年頭糯米屬於戰略物資之一,因為所有修繕城牆所用的粘合材料,都是現場用糯米與熟石灰、石灰岩混合熬製。糯米砂漿里的支鏈澱粉有著極好的粘合作用,三年之後一旦糯米砂漿鈣化,修葺的建築更是可以歷經上千年不倒。
但這個時代,許多百姓連飯都吃不飽,糯米是救命用的糧食,若用來修城牆,百姓便要餓死。
此時,中年人咳嗽幾聲,姚老頭對陳跡吩咐道:「倒杯茶來!」
陳跡進了廚房,端了杯溫茶放在中年人面前,低著頭,低眉順眼道:「您請喝茶。」
中年人抬頭笑看陳跡:「怎麼突然這麼客氣的用敬語了,剛剛不還教訓我呢嗎?」
陳跡尷尬道:「剛剛確實是在說棋,沒有教訓您的意思。」
中年人抬手隔空點了點他,笑著說道:「少年人有點張狂意氣是正常的,不必如此謙卑。」
陳跡趕忙說道:「沒有沒有,不張狂。」
姚老頭納悶:「剛剛發生什麼了,這小子口出什麼狂言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少年時誰不這樣,我年少時也常常去找您治傷。跟著陛下打二皇兄時,陛下明知道打不過,還非要讓我先上,害我被揍得老慘了。」
陳跡倒吸一口冷氣。
終於可以確定,這是靖王!
但是,他怎麼也無法將面前這樸素中年人,和那座巍峨遼闊的靖王府聯繫在一起。
沒有架子,沒有脾氣,仿佛一個普普通通的鄰家員外,與想像中完全不同。
此時,靖王看向姚老頭:「我的身體如何?」
姚老頭淡淡說道:「給你開幾副藥,修養些時日即可。但最近不要再往外跑了,再不休息,恐怕會出大問題。」
靖王搖搖頭:「有些事耽誤不得,明年開春景朝騎兵還要南下,若是在那之前修不好城牆,崇禮關丟了會死很多人,連京城都岌岌可危。」
姚老頭寡淡道:「我也就隨口一勸,聽不聽還是你的事。不過我建議你留在洛城,正好也管教管教世子與郡主,省得把心玩野了,再玩出個三長兩短來。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世子與郡主天天半夜翻牆出去玩,吵得我老人家休息不好。」
陳跡:啊?
不是,老登你怎麼背後拍人黑磚。
他轉頭看向靖王卻發現靖王的面色更不好了……
靖王緩緩問道:「他們幾個最近鬧出什麼……」
話還沒說完,卻聽後院傳來動靜,似是有人正翻牆過來。
緊接著,世子聲音傳來:「奇怪,明明咱爹人沒回來,儀仗卻先回了。也不知道擺這烏龍做什麼,害我平白多翻一次牆。陳跡,來一起推牌九啊,看我今日大殺四方,將你們贏得乾乾淨淨……嗝!」
世子走到醫館正堂,看見靖王的瞬間,竟是嚇得打了個嗝!
靖王把玩著手中的白棋,語氣平靜,不怒自威:「翻牆?牌九?」
世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爹,都是小和尚帶我翻的,不關我事!」
……
抱歉,晚上因為閱文直播耽誤了,現在才寫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