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洛城,傳來打更人遙遠蒼老的聲音:「天寒地凍,小心路滑。」
寅時,正是起床的時候。
若在京城,朝廷重臣們便已經聚集在東華門內的文淵閣門前,哈著白色的氣,在門外聽候閣老們差遣。
陳跡掀開帘子,看著車窗外蒙蒙的天光與薄霧,心想自己得儘快趕回安西街才行,不然今天上學又要遲到了。
他輕輕放下車簾,搖晃的車廂內,金豬正慢慢回憶著:「哪一年,戶部尚書遇刺案轟動一時,陛下給大理寺七天時間緝拿真兇,如若破不了,大理寺從五品以上官員,一律降三級,從五品以下官員,一律革職回家永不錄用。」
「當時的京城像是浸在了冰河裡,所有人走在街上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張嘴就有寒氣灌進身體裡,可惜,到最後還是沒能破案,直到陸謹在景朝加官進爵的消息傳回來,大家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真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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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看向元掌柜,眼神深邃:「當年,那麼多大理寺寺丞,司直,還有巡城御史,全都出不出端倪,如今時隔多年,我們想要查出什麼,難如登天。」
元掌柜道:「金豬大人,若我僥倖成為密諜司海東青,定會將陸謹妹妹的身份查出來,我相信她一定沒有回景朝,不然以陸謹的身份地位,她根本不用藏頭露尾。」
金豬樂呵呵笑道:「那你覺得她為何沒有回景朝,興許是死了呢!」
元掌柜道:「如果死了,以陸謹的手段,自然能將她屍骸找回去,若她沒死,那麼能留住女人的事情只有兩件,一個是情,一個是孩子。」
金豬饒有興致的鼓掌:「有道理,不過這麼說來,你現在也沒有線索和頭緒?」
元掌柜點點頭:「是的。」
陳跡微微鬆了口氣,他開口說道:「大人,若此間無事……」
還未等他說道,金豬話鋒一轉,問元掌柜:「且先不提陸謹妹妹的事情,先說今晚,我覺得元掌柜還有所保留吧?」
元掌柜神情一滯:「大人是何意?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
金豬笑眯眯道:「你將自己在洛城的同僚都賣了不假,可你交代的官員裡面,最高官職也不過是縣城小吏,洛城百鹿閣帳目里,目前還有一萬八千兩不知去向。敢問,這些銀子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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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掌柜感慨:「金豬大人厲害。這麼快便將百鹿閣的帳目盤清楚了。」
金豬擺擺手:「可不是我厲害,而是我司禮監有全寧朝最厲害的帳房先生。」
元掌柜沉思片刻:「大人,改道,去通濟街。」
金豬拍了拍車壁:「西風,去通濟街。」
卻聽元掌柜說道:「大人,軍情司內帳是我留給自己加入密諜司後的底牌。其中皆是百鹿閣,紅袖招,銘泉苑行賄豫州各地官員的證據與帳目,甚至不乏洛城高官,如今全都交給大人,還望大人往後能多多提攜。」
金豬笑道::「好說,好說。對了,陳跡,你剛剛要說什麼來著?」
原本打算告辭的陳跡,又安穩的坐在車廂里,他搖搖頭:「沒事……」
洛城高官嗎?洛城算得上高官之人不超過一隻巴掌:張拙,陳禮欽,劉明顯。
這種時候不能走。
馬車悄悄駛入富商聚集的通濟街,便是這快要天亮的時辰,某些商賈家中仍舊隱隱傳來鴨笑聲,艷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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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豬冷笑一聲:「我等打生打死,便是護著這麼一群玩意。」
馬車來到一處雅致的宅邸前。
元掌柜說道:「就是此處了,帳冊藏在裡面。」
金豬無聲看他一眼,只伸手隨意一推,便摧斷了裡面的門閂。
然而,他沒有從正門走進去,而是行至一旁,輕輕向上一躍,穩穩蹲在牆檐之上朝裡面打量。
沒有暗算,沒有埋伏,宅邸中空空如也。
元掌柜笑道:「金豬大人,我既已決心棄暗投明,便不會再做無用之事。」
金豬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不是懷疑你,是習慣使然。」
「明白!」
金豬押著元掌柜進得院中,院子並不算大,卻假山魚池應有盡有,魚池中還有十餘尾錦鯉游曳著。
元掌柜一瘸一拐的找來一柄鐵鎬,狠狠砸向一座假山。
哐當一聲,假山碎裂,露出裡面藏著的箱子來,箱子半人高,西風打開一看,裡面赫然是一本本帳冊。
元掌柜在一旁說道:「洛城知府張拙四千兩銀子,洛城通判劉明顯兩千兩銀子,洛城同知成立前兩千兩銀子,除此之外,還有開封知府,鄭縣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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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豬下意識看了陳跡一眼,而後又看向元掌柜皺眉道:「洛城同知陳禮欽為人剛正不阿,怎麼會收爾等賄賂,你別是冤枉人吧?」
元掌柜哈哈一笑:「大人說笑了,這天下烏鴉一般黑,放眼寧朝與景朝,哪有不收賄賂的官員?不過這位陳大人向來不露面,都是讓家中小廝出面收取的。這帳冊上面,何時,何地,何人賄賂都標記的清清楚楚,箱子上也標了記號。」
金豬給西風使了個眼色,西風當即在院中燃起一盆火。
正當元掌柜不明所以時,金豬撕去陳禮欽那一夜,隨手丟向火盆,平靜道:「陳禮欽為人正直清白,他從未收過爾等賄賂,明白了嗎?」
元掌柜一怔,繼而笑道:「明白,明白。」
可還沒等那頁泛黃的紙張落入火盆,一隻瘦削的手穩穩將其接住,折了折揣進懷裡。
陳跡看向金豬:「大人,這頁紙,我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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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豬思索片刻,展顏笑道:「行,你倒比我想的更狠些,別人都是老子拿捏兒子,你這個當兒子倒想反過來拿捏老子。」
陳跡又看向金豬手裡的那本帳冊:「大人,張拙那一頁。」
金豬朗聲大笑:「先前在迎仙樓里聽聞你和張二小姐之事,我還真當是訛傳,可後來遣線人一打聽,才發現,張拙張大人不過是在施緩兵之計罷了,這般關係,當然要賣你個人情。幫忙遮掩一二。」
說著,他竟真的撕下張拙那一頁來。
陳跡沒有辯解什麼,正要伸手去拿,金豬卻忽然收回手來鄭重叮囑道:「如今都是自家兄弟了,我自然可以為你遮掩一些事情,但我只有一個要求。」
「大人請說。」
「好好修行。」
金豬認真道:「只有你早日成為行官,才能早日為我做更多事。」
陳跡拱手:「大人放心,我回去一定刻苦修行。」
金豬咳了一聲,「先好好休息,再好好修行。」
陳跡點頭:「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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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豬將那頁紙拍在陳跡手中,陳跡則平靜地將紙頁丟向火盆。
火光在他臉頰上,映照出一抹暖色。
他想起張拙在城門洞裡說「吾有大志,可否助吾。」
這也算是助過了吧。
這時,院子外傳來打更人的鑼聲:「晨雞報鳴,早睡早起。」
卯時,日出。
遠方天際正有一抹白色泛起,層雲盡散。
陳跡問道:「大人,今日是否還有事需要我?」
金豬笑眯眯道::「沒了,沒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待到睡醒再想辦法踏入修行門徑。這幾日若無大事,本座便不去找你了。」
「卑職告辭。」
陳跡朝外面走去,待到出了院子,忽然狂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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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街知行書院門前停著一架牛車,一位車夫戴著一頂草帽,正低頭抓著一把草料餵進老黃牛嘴裡。
長長的板車上放著一些行李,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
牛車旁,白鯉踮著腳尖望向長街盡頭,尋找著熟悉的身影。
世子靠在門框上,懶洋洋道:「這安西街,一眼就能望到頭,踮起腳也看不到更遠啊。」
白鯉生氣道:「劉曲星說陳跡昨天下午便出門了,直到這會兒都還沒回來,你就不擔心他出事了嗎?」
世子打了個哈欠:「這小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我都習慣了,就憑他那身手,等些密諜都拿他沒辦法,他能出什麼事?放心,他一會兒准能趕來。」
白鯉道:「關鍵他也沒接到王先生要帶咱們去陸渾山莊遊學的消息,行李都還沒準備呢。」
二人說話間,張夏從書院裡走出來,好奇問道:「陳跡又遲到了嗎?」
白鯉白了她一眼:「他肯定是有事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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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問孝也走出門來,「昨天有事,今天又有事,他一個醫館學徒,一天天哪來的重要之事?你們作為朋友也要好好規勸他一下,既然有機會隨王先生學習,理當珍稀才對。」
王先生一襲藍色儒衫,緩緩從門裡走出來,平靜問道:「陳跡還沒到嗎?」
白鯉有些為難:「回稟先生,陳跡肯定是有事耽誤了。他絕不是故意遲到的。」
陳問孝拱手作揖:「先生,若不然,咱們便不要等他了吧。以牛車的速度,若是耽誤久了,恐怕日落之前來不及在伊川縣城歇腳,另外,此子冥頑不靈,先生不必在他身上耽誤時間。」
陳問宗皺眉:「住嘴。」
王先生臉上表情沒有變化,只平淡說道:「為人師表,誨人不倦,豈能因弟子一時頑劣便放棄他,且再等等。」
說罷,他背負雙手便這麼靜靜等著。
遠方傳來奔跑聲,眾人望去,只見陳跡出現在長街盡頭,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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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陳跡來到書院門前,彎腰雙手撐著膝蓋,劇烈喘息道:「先生,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王先生沒有當即責問,而是對白鯉說道:「去,給他接杯水來。」
白鯉像風一樣跑進後院,再跑出來時,端著一隻木杯子舉到陳跡面前:「趕緊喝點水。」
王先生隨口說道:「剛剛跑那麼急,不要直接喝下去,漱漱口便好了,早年,我在江州平叛時,麾下便又士兵急行軍時飲水而死。」
陳跡站直了身子,漱了漱口。
王先生這次什麼也沒問,只是吩咐道:「其餘人坐車,你走路跟在後面。」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上了牛車。
陳跡看向白鯉,詫異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白鯉解釋道:「嵩縣陸渾山莊要辦一場文會,屆時陀羅寺的高僧,老君山道庭里的道士,還有南方的一些文人,都會參加,王先生要帶咱們去見識見識呢。」
她從行李里取出一個小布包遞給陳跡:「你還沒吃早飯吧。裡面是我帶的點心,你趕緊墊墊,今天要走四十多里地到伊川縣城落腳,餓著肚子可不行。」
陳跡想了想說道:「我得與王先生說一聲,我可能沒法跟著他學習了。」
白鯉怔了一下:「這樣也好,你若真不喜歡學習經義,不學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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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跡朝牛車走去,卻見那趕車的車夫忽然快步上前,將他拉到一邊去:「小子,再堅持堅持,戶部的銀子馬上便批了,待邊軍有了棉手套,你再退學也不遲。」
陳跡與白鯉這才看清車夫草帽下的容貌,驚愕道:「爹。」
「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