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遮雲
安西街上人來人往,金豬卻蹲在地上抬起頭,不管不顧的直勾勾看著陳跡:「你可知道,修行門徑今天送至洛城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金豬篤定道:「這份修行門徑想要一天之內送抵洛城,需要昨天日落之前出京,一路經過保定、衡水、邯鄲、鶴壁、新鄉、鄭縣六座驛站,換六匹戰馬,一刻不停。你知不知道,便是尋常軍情邸報也沒這份殊榮,必是內相大人下了口諭,才可以調度這麼多驛站的戰馬。」
金豬繼續說道:「送來這份修行門徑的人也非同一般,乃是……算了,這個不可告訴你。小子,你先前住在京城的時候,可與內相大人見過面?」
陳跡沉默。
陳禮欽是嘉寧二十五年秋來的洛城,如今是嘉寧三十一年冬。
也就是說,六年以前陳禮欽一家人都住在京城,陳跡也不確定自己見沒見過內相,不能隨意回答。
陳跡轉移話題問道:「金豬大人,內相大人為何如此興師動眾送來一份修行門徑?」
金豬笑眯眯說道:「小子,你入內相法眼了。」
陳跡沉默片刻:「好事還是壞事?」
金豬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好事,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你能為內相大人立功,他便能讓你心想事成。恭喜你,從今日起,你才算真的入了密諜司。」
陳跡好奇道:「金豬大人為我求的修行門徑是什麼?」
金豬環顧四周的行人,低聲道:「隨我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安西街上的人流,登上路邊的一架馬車。
西風守在馬車旁,把門帘、窗簾放下,將車廂內遮蔽得嚴嚴實實,格外謹慎、隆重。
金豬坐在車廂內,神神秘秘的從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石筒,遞到陳跡手中:「我為你求的是曼荼羅密印,乃是西南密宗寧派無上法門,可拘厲鬼藏於己身,拘不同的鬼便有不同的能力。我曾見有高僧拘無間惡鬼藏於己身,可飛天遁地,無所不能。」
陳跡疑惑:「密宗法門,為何會在解煩樓中?」
金豬嘿嘿一笑:「此結印拘鬼之術,可是寧派的命根子,若沒有天大的把柄抓在內相手裡,他們怎甘心將它雙手奉上?」
陳跡低頭看去。
黑色石筒上有黑色蠟封,蠟封之上還蓋著一個「解煩」的戳子。
陳跡抬手便要拆開蠟封,卻被金豬按住手腕:「慢著,修行門徑乃我司禮監機要,得授者按規矩只可自己觀看,閱後即焚。不要當我面拆開,犯忌諱。」
然而,陳跡抬頭看去,卻見金豬始終眼巴巴的盯著自己手中石筒,目光都不曾偏移一下……
他思索片刻,當即扣開蠟封,從石筒里倒出一支紙軸來。
金豬詫異:「你做什麼?」
陳跡說道:「既然這是金豬大人為我求來的修行門徑,讓大人看看也無妨。」
金豬疑惑道:「你不知道修行門徑要保密嗎?」
「雲羊大人曾說過。」
「那你還讓我看?」
陳跡人畜無害的笑道:「大人以誠心待我,我便以誠心對待大人。」
金豬沉默許久:「先前我還多次懷疑你,如今想想,真是慚愧啊……快看看吧。」
陳跡緩緩抻開紙軸,只粗看一眼,卻驚訝道:「大人,這紙軸上記錄的,並不是曼荼羅密印啊。」
金豬一驚,探過腦袋去看紙軸,卻見當先兩個大字映入眼帘:遮雲。
下一刻,他迅速縮回身子,驚疑不定的說道:「怎麼是這條修行門徑?!」
陳跡不解:「怎麼了大人?」
金豬低著頭面色變化數次,再抬頭時嚴肅說道:「我可沒看過你這份修行門徑,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更不知道是何內容!若是內相大人問起,你可千萬要這麼說啊!」
陳跡看著手裡的紙軸:「什麼修行門徑,竟讓大人如臨大敵?要不,我還是別修行此門徑了。」
金豬面色掙扎許久,最終吐出一口濁氣說道:「不,要修!此門徑對你沒有壞處,只是與一樁秘辛有關。」
「什麼秘辛?」
金豬幽幽道:「十二年前,齊家出過一位少年行官,本名齊雲昌,九歲時忽然自己改名為齊遮雲。他十二歲入先天境,十六歲入尋道境,二十一歲時便摸到了神道境的門檻,距離那青雲之上的境界,似乎也只剩一步之遙。一手無形劍氣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
無形劍氣?
陳跡若有所思,此修行門徑,好像很適合自己。
他隨口問道:「這齊遮雲比天馬還厲害?」
金豬感慨:「若論實力,不相伯仲,若論潛力,他恐怕要比天馬還高一籌。齊遮雲十六歲入邊軍,三年時間裡,陣斬景朝大將十餘人。嘉寧十七年冬,他率一支三百人騎兵深入景朝六百里,活捉景朝赤城侯。後被景朝鐵騎圍追堵截,所有人都以為他回不來了,他卻帶著那三百餘騎在遼北兜了一大圈,最終殺至旅順,乘船歸國。此等功勞,陛下授三品龍虎將軍,特許佩劍上殿。」
金豬繼續說道:「齊遮雲回來時,正是嘉寧十八年的上元節,陛下宴請群臣。宴席上,陛下問他有何志向。齊遮雲佩劍上前,說要做景寧兩朝的第一位武聖人,為陛下一統山河。」
陳跡好奇道:「這位齊遮雲,如今何在?」
幽暗的車廂內,金豬神情詭異的看向對面的陳跡:「死了。」
陳跡一怔:「死了?!」
金豬繼續說道:「你且聽我慢慢講。這位齊遮雲身份非同尋常,有人前往齊家做客時,竟發現其父其母,將其敬若神明,彼此也並不以父母兒子相稱。後來其父酒醉時曾說,這位齊遮雲並非凡人,乃是四十九重天之上的仙人,來自『東崑崙』。」
陳跡神情鎮定下來。
四十九重天!
又是四十九重天!
這四十九重天如凡塵世間最大的秘密,只被極少數人所知。可他原以為欽天監徐術這樣的謫仙人百年難得一遇,卻沒想到,這樣的『仙人』不止一個。
算上這位齊遮雲、徐術,再算上陳跡自己,已有三人來自四十九重天了!
這四十九重天到底是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從四十九重天來到寧朝?
陳跡想得腦子疼:「金豬大人,齊遮雲既然是仙人,怎麼會死?」
「來到凡間便是凡人嘍,只要是凡人,終有一死,」金豬回答道:「嘉寧二十一年春,這位齊家行官從邊鎮回京述職途中遭人伏殺,死在了昌平。」
陳跡疑惑:「就這麼死了?誰做的。」
金豬低頭看向他手裡的那支紙軸:「……你說呢?」
陳跡忽然覺得這份修行門徑有些燙手了!
既然齊遮雲的修行門徑在司禮監手中,那此事自然是司禮監做的!
可司禮監為何要伏殺一位四十九重天的謫仙人?內相又為何敢將這份修行門徑傳授給自己?
難道不怕自己將此事泄露出去嗎?!
陳跡如今滿腦子問號,完全想不明白。
他仿佛看見一位中年人身披黑色蟒袍,端坐於幽暗的桌案後面,對自己發出無聲的嘲笑。如一個老辣的國手,走了一步神鬼莫測的棋,令對手陷入無盡的枯坐長考。
陳跡想了想問道:「也許這並不是齊遮雲的修行門徑,只是同名而已呢?大人你看一眼,確認一下是不是那當年齊遮雲的……」
金豬趕忙閉上眼睛:「拿開拿開,別給我看,別拉我下水!」
陳跡看了金豬一眼,乾脆展開紙軸念道:「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閒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變萬神。」
金豬啊的一聲打斷陳跡,睜大了雙眼:「小子,你想害我?!」
陳跡笑道:「金豬大人,你我現在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談什麼害不害的。另外,這也不一定就是齊遮雲的修行門徑,若他是被伏殺的,怎麼可能將自己修行門徑說給仇人聽?」
金豬撇他一眼,苦澀道:「你忘了夢雞嗎?我告訴你,此事最好別牽涉其中,一定還有更大的秘密。奇哉怪哉,我明明給你求的是曼荼羅密印,內相大人為何要給你這玩意啊。」
陳跡舉起紙軸:「敢問大人,此修行門徑是什麼品級,甲等嗎?」
金豬揮揮手:「甲乙丙丁那是咱們凡間的說法,四十九重天謫仙人的修行門徑,誰有資格給它定品級?小子,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他將陳跡攆下馬車,喊上西風一溜煙跑掉了。
……
……
時值正午,冬日裡的寒風撲面,讓陳跡清醒了一些。
密諜司如同一個深淵,似乎正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他拉入深淵之下的寒潭漩渦之中。
陳跡緊了緊衣領,回到太平醫館門前,深深吸了口氣。
他搓了搓臉頰,笑著說道:「我回來了!」
櫃檯後面只有劉曲星一人坐在櫃檯後面,用手撐著下巴打盹,他聽到陳跡的聲音頓時一激靈站起身來,怒道:「喊什麼!」
陳跡環顧四周,好奇問道:「師父和佘師兄呢?」
「師父和佘登科去王府出診了,據說王爺每日在窯廠督造,染上了一些風寒,」劉曲星指指後院:「廚房灶台上留了你的飯。我給你米飯下面藏了四片臘肉,不然就全被佘登科那孫子搶沒了。」
陳跡樂呵呵笑道:「謝謝師兄。」
他去後廚隨意扒了幾口,輕手輕腳回到學徒寢房裡關好門,重新從袖子裡掏出那支紙軸。
他靜靜凝視著紙軸上的經文,卻不知該如何修行。
難道像小和尚一樣不停誦經嗎?
「上清紫霞虛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閒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變萬神。是為黃庭曰內篇,琴心三迭舞胎仙。九氣映明出霄間,神蓋童子生紫煙。是曰玉書可精研,詠之萬遍升三天……」
「等等,詠之萬遍升三天?謎底就在謎面上。」
陳跡盤膝坐於床榻上,一遍又一遍誦讀,全篇二百三十九句,合計一千六百七十三字,通篇誦讀下來需半柱香的時間。
他默讀片刻,當第一遍讀完剎那,忽覺身體中誕出一股紫氣,在血液中循環往復。
陳跡喃喃道:「這麼神奇?」
然而他話音剛落,體內那柄受太陽蘊養的煌煌劍氣,竟追著那縷紫氣,一劍斬碎!
陳跡瞳孔微縮,自從他確定金豬押注自己,便刻意藏起劍氣不再養劍,哪知道這劍氣關鍵時刻竟出來搗亂。
難道修行門徑之間還會相互排斥嗎?不行,再試!
此時此刻,一架正在東去的馬車裡,金豬渾身骨骼突然噼啪亂響,宛如睡醒時伸了個懶腰,渾身通暢。
修為增長雖不多,卻能實實在在感受到!
金豬先是一怔,接著狂喜:「陳跡開始修行了?這麼快便入了門徑!」
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
他辛辛苦苦確認陳跡身份無誤,又極盡諂媚向內相求來修行門徑,為的便是陳跡踏入修行門徑後,能將修為反饋過來,早日再登尋道境!
可是。
金豬忽然『誒喲』一聲慘叫,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來。
一股鑽心的疼痛湧入心頭,仿佛被人生生抽掉了肋骨。他太熟悉這種疼痛了,分明是修為跌落的跡象!
金豬咬牙自言自語:「怎麼回事,陳跡剛剛明明一隻腳踏入修行門徑,怎的又退了出去?!」
還未等疼痛完全緩和,他的身上又傳來一陣噼啪亂響。
金豬剛要鬆口氣,卻又是面色一變:「等等,陳跡這小子不會……誒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