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更)

  齊玥原定計劃是等阿麗婭母親來醫療營簽字後,再給她做手術的。

  然而她沒有等到阿麗婭的母親,卻等來了一個噩耗。

  「村子被轟平了。男人都死了,女人和小孩兒不知所蹤。」

  齊玥手中的針劑應聲落地。

  「姐姐,你的東西掉了。」躺在病床上的阿麗婭輕輕拉了拉下齊玥的衣袖,用當地語言小聲說道。

  齊玥將針劑撿起來,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頭。

  阿麗婭乖巧地沖齊玥笑了笑。

  齊玥握緊那瓶針劑,心情複雜。她還不知道要怎麼跟女孩兒解釋,一夕之間,她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孤兒。

  「慘,太慘了!」像是怕齊玥不相信一樣,陳沖還在沒眼水地繼續補充著細節,「滿地的斷臂殘肢,大部分人連個全屍都沒有,簡直就像是屠宰場一樣,而且你知道嗎……」

  「啪——」陳沖的腦袋瓜子狠狠地挨了一下。

  本來林競是打算出手的,但這次有人搶了他的先。

  出手的是趙天昕,她插著腰數落陳沖:「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你都不會看氣氛的嗎?」

  陳沖摸著被敲的腦袋,訕訕閉上嘴。他嘴角委屈地向下癟,眼睛卻還一直偷偷地瞟著趙天昕。

  齊玥:「……」

  林競:「……」

  齊玥輕咳一聲,乾澀地對林競說道:「謝謝你們跑一趟,我知道了。」

  林競低頭看著她,眸色深沉:「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齊玥緩緩吁出一口氣:「先做手術,把病治好了再說。」

  手術自然是順利的。齊玥幫阿麗婭清除了體內所有現有的成蟲和蟲卵。

  阿麗婭雖然年紀小,卻比很多大人都更能忍耐。齊玥怕影響她的智力發育,手術麻醉藥效過了之後,也沒敢用太強的鎮痛藥。大部分時候,她都默默忍受著身上的疼痛,不哭也不鬧。只是,她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會盯著病房的門看,像是在期待什麼似的。

  然而真正讓齊玥覺得煎熬的部分才剛開始。

  齊玥第一次去檢查阿麗婭的術後情況,小姑娘便一直拉她的手,眼裡淚光盈盈。

  一開始齊玥以為她是因為疼,後來才發現不是。她在找她的母親。

  「Umm……」阿麗婭眼裡噙著淚花,嘴裡翻來覆去地就只有這一個詞。

  阿拉伯語裡面Umm就是媽媽的意思。

  每次換藥和查房時面對阿麗婭單純清澈的目光,齊玥都覺得如鯁在喉。她只能讓翻譯員告訴阿麗婭,她媽媽有事情不能來看她。等她病好了,就帶她去找她媽媽。

  「我覺得是我太魯莽了。」

  忙碌了一天的齊玥坐在病房外的階梯上,接過趙天昕遞給她的飯盒,卻沒有打開。

  「也許是因為我們動了雷區,打草驚蛇,那幫人才會急著將他們滅口。」

  趙天昕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想這麼多,活得多累?再說你當時也只是想救人。這也能怪到你頭上?」

  齊玥安靜了一會兒:「是我考慮不周吧。」

  趙天昕:「你已經盡你所能阻止了他們荼毒更多的人,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趙天昕說的是齊玥讓人去調查市場上鐵線蟲打蟲藥的事。結果他們發現打蟲藥果然全部斷了貨。齊玥已經向上級報告了這件事,緊急調了一批打蟲藥過來,準備投入水源中,並分發到沿河的村莊去。

  見齊玥依然沒說話,趙天昕拍了拍她的肩,伸手掀開飯盒蓋:「吃飯!今天有你愛吃的糖醋排骨。」

  她知道言語上的安慰在這種時候並沒有任何意義。在生死面前,再漂亮的話都顯得太空了。

  齊玥點了點頭:「說得對。吃飽飯,還得繼續幹活兒。」

  離她們不遠處的石柱後杵著一個人,也不知道在那兒站了多久了。齊玥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後,那身影才轉身離去。

  ***

  林競回到宿舍,余海他們仨正坐在床上打鬥地主。

  「回來啦,隊長。要不要加入戰局?」陳沖興致勃勃地招呼他。

  林競掃了他們一眼:「讓你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余海:「隊長你預料得沒錯,確實是『以瑟』組織的人。我們在村落附近找到了幾個他們的聯絡站。這幾天好像確實有過行動的樣子。」

  林競:「查到失蹤人口的下落了嗎?」

  單世鈞:「暫時還沒有。不過,我聽說首都南面的集市上最近經常有販賣奴隸的交易。」

  林競皺了皺眉:「派幾個人去盯一下。」

  單世鈞:「已經安排好了。」

  「做得好。」林競微微點一點頭,逕自走到牆角,彎腰從桌子下面提溜出一個塑膠袋。

  裡面是他們白天去河邊清理詭雷時順手挖回來的鳶尾。

  「沖子,你那個淘汰掉的飯盒呢?」

  陳沖:「在抽屜里。對了,隊長你挖這花來幹什麼啊?」

  林競:「看著好看。」

  陳沖:「哦。」

  半晌,他又覺得哪兒邏輯不太對的樣子。

  然而還沒等他想明白,林競已經拿上飯盒,拎著那袋花出門去了。

  單世鈞嘆了口氣:「蠢不忍堵。」

  陳沖:「單豬頭,你是不是又罵我!?」

  單世鈞:「你想多了。」

  陳沖:「……」

  三人又打了一輪牌,余海忽然站起身:「我出去抽根煙。」

  皎潔的月光將樹蔭下蹲著的人影拉得老長。那人手中里拿著一個錐子,一下一下地在鐵皮飯盒底部鑿出規整的圓形小孔。飯盒上方的邊緣也被他微微切開成幾瓣,做出向外捲曲的造型。不過幾分鐘,一個笨重的軍用飯盒就在他手裡變成了一個頗為有趣的簡易花盆。

  孔鑿好了,他捧了些剛才從樹坑裡挖出來的鬆軟泥土放進飯盒底部,一手扶著那兩株鳶尾直直插入飯盒正中,另一隻手抓起泥土慢慢填滿周圍的空隙。

  「我有時候真的搞不懂你。」

  花盆上方忽然籠罩下來一片陰影。余海從背光處走了出來,站到了林競身邊。

  「既然這麼在意,為什麼又總是把她推開?」

  林競沒說話,繼續做著最後的工作——將土填平,拍勻。做完這一切,他才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來。

  他撩起眼皮看了余海一眼:「祁翔的媳婦今天來電話了。」

  余海愣了一下:「啊,怎麼樣?生了嗎?」

  林競點了一下頭:「聽說陣痛了十五個小時,不過好在母子平安。」

  余海安靜了一會兒:「唉,祁翔這小子後繼有人了……可惜……」

  可惜他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出世。這句話他沒說,但兩人都明白。

  林競點開手機,打開一張嬰兒的照片,遞給余海:「像他吧?」

  余海手指在屏幕上輕輕劃啦了一下:「真TM像。」

  他眼眶忽然微微一紅。

  這是『獵鷹』小隊每個人心中的一道不可觸碰的傷,它一直在那兒,沒有結痂。祁翔的那個位置仍然空著,林競一直沒有找新人去填補。

  林競收了手機,低嗤了一聲。

  「其實祁翔這小子也挺混蛋的。你想想,他媳婦未婚先孕,現在還得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戶口得解決吧?還有上學問題。現在的人都現實,她想要再找個好的,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余海沒說話。祁翔出事,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干他們這行的,其實每次出任務前都是要寫遺書的。今天看著活蹦亂跳,也許明天人就沒了。

  因為畢竟是跟著林競出任務的時候出的事,所以林競一直心存愧疚,時不時也會給祁翔媳婦兒打點錢去接濟一下。余海他們有時候也會買點嬰兒用品或是別的家用。

  但這些都是杯水車薪。再多的金錢補貼,都填補不了心裡的傷痕。

  余海還記得上次去看祁翔媳婦時,她說過的一句話——他活著,是我的丈夫。他走了,我是他的未亡人。

  余海這麼一個鐵錚錚的硬漢,當場就紅了眼圈。

  林競安靜了許久,才又說了一句:

  「答應了的事,做不到,不如不答應。你說呢?」

  ***

  「咦……?齊玥,齊玥!你快來看這是什麼?快過來!」

  第二天早上,趙天昕一推開窗,就跟吃了興奮劑一樣,手舞足蹈地招呼齊玥過去。

  齊玥扣上襯衣的最後一顆扣子,才不急不徐地走到窗邊,朝外望去—

  窗台上擺著一個軍用飯盒做成的花盆。花盆裡種著兩支開得正艷的紫白色鳶尾。晨風拂過,微微擺動,向是朝著齊玥點頭一樣。

  齊玥怔愣地盯著那盆鳶尾看了片刻,嘴角慢慢勾出一個淺笑。

  她伸出手,將那盆鳶尾端了進來。

  趙天昕:「這什麼花啊?長相深得我心。看著像蘭花,比蘭花漂亮。」

  趙天昕自戀地摸了摸下巴:「鮮花贈美人~莫不是哪個暗戀我的小戰士送來的?」

  「當我思念你的時候。」齊玥忽然道。

  趙天昕懵逼:「哈?什麼?」

  齊玥眼裡閃過一絲促狹:「你不是問這花的名字嗎?」

  「這麼文藝的嗎?!」趙天昕忽然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完蛋了。之前我去食堂打飯的時候,張小哥就老沖我眨眼睛……啊,還有門口那個哨兵,最近也老瞅我……不會真惹上什麼桃花債了吧?」

  齊玥笑,配合她演:「嗯,一定是。要是被陳沖知道了,就更不好了。」

  趙天昕的自嗨戛然而止,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你說什麼啊……」

  齊玥沖她眨眨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趙天昕清了清嗓:「我先走了,還要去看看三床的病人。」

  趙天昕腳底抹油,一陣風似地溜了。

  齊玥的視線轉回到那兩株鳶尾上,停駐了一會兒,心中的抑鬱莫名地淡去許多。

  ***

  一個星期過後,就是中國的端午節。

  醫療隊雖然遠在大洋彼岸,但這傳統節還是要熱鬧熱鬧的。

  一來是慰藉醫護人員的思鄉之情,二來也是為了讓病人們也一起開心開心,齊玥她們醫療隊和來自普通醫院的醫療隊一起策劃了一場端午晚會。

  因為具有藝術細胞的人實在是有限得很,齊玥也被拉去湊人數。

  晚會開始前,齊玥她們醫療隊還搞了個內部聚餐。

  張小哥弄了幾大鍋火鍋,大家高高興興地圍在一塊兒涮火鍋。

  飛刃大隊嚴格規定平時不能喝酒,但重大節日除外。於是端午節就成了他們在利維亞這兩個月唯一能喝酒的日子,眾人自然不會放過。酒過三巡,有幾個大膽的小護士慫恿大家一起玩兒酒瓶遊戲。在場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於是紛紛同意。

  酒瓶遊戲簡單粗暴,就是將一個空酒瓶平放在桌上旋轉。停下來的時候,瓶口對準誰,誰就得接受懲罰。真心話,大冒險,二選其一。

  不過畢竟都是軍人,還有長官在場,玩兒得也不可能太過分。選大冒險的,一般會被要求從手機里挑一個異性,打電話告白,或者乾脆魔鬼訓練走一套。選真心話的,問的不外乎就是『有沒有喜歡的人』、『一次什麼時候』這類溫和的問題。

  又一次轉動停止時,瓶口直端端地指向了林競。

  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瞬,而後爆發出一陣熱烈的起鬨聲。

  「給首長來個猛的!」

  「哇,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絕對不能輕易放過林隊!」

  坐在林競對面的,瓶尾對著的那個小護士激動得差點尖叫出來。因為這意味著,她有資格來出這次的懲罰題目。

  小護士俏臉微紅,抬起頭害羞地看了林競一眼,磕磕巴巴地問道:「真,真心話,還,還是大冒險?」

  林競:「真心話。」

  小護士感覺自己心臟都要蹦出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問出了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林隊你有喜歡的人嗎?」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林競,屏息凝神。

  這個問題不僅僅是那個小護士想知道,而是在場所有人都想知道。這麼多年,他們都沒見林競和任何女人交往過。林競的出眾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了,但林競的歸屬問題,成了飛刃大隊十大未解之謎之一。

  林競目光微醺,沉默了很久。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竟然出現了一個很淺很淺向上的弧度。漫長的等待過後,眾人見到林競輕而緩地點了一下頭。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