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北衙禁軍馬鑫求見?」
黃銅鏡中武后皺起了眉,沉吟片刻後抬起手,正為她梳頭的宮女立刻小心停下了動作。
「本宮梳洗,暫不見人,去問問他有何要事。」
宦官碎步退了下去,壽昌宮內人人屏聲靜氣,只聽見窗外架上鸚鵡的鳴叫。未及半盞茶工夫,宦官再次踮著腳快步上前,躬身小心道:「回稟天后,馬鑫說謝統領一大早被陛下宣召進宮說話去了,單獨去的……」
話未落地,砰一聲重響,只見武后霍然拍案而起:「你說什麼?!」
宦官腿一軟,所有人條件反射便直挺挺跪了下去,只聽武后大罵:「蠢材!這種事為何現在才說?!來人!」
武后連頭都不梳了,大步衝出了殿門,喝道:「擺駕上陽宮!」
·
鏘——
上陽宮內刀兵鳴響,緊接著磚石崩裂、石屏倒塌,謝雲從暴雨般漫天而下的碎塊中激射而出,身形勁疾,擦身避過了奪魂鉤!
景靈一鉤不回,另一鉤橫掃,其力裹挾千鈞,哪怕是鋼筋鐵骨做的人,挨上這麼一下都得當場化作血泥。然而謝雲提起的那口氣竟然綿長不絕,憑著腳尖在巨大鉤身上的一撐之力躍起,翩然仿佛游龍驚鳳,不僅將雙鉤的連環殺招盡數擋回,甚至半空擰身,一手向奪魂鉤脊捉去。
——謝雲的手修長、白皙、指節分明,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是一雙養尊處優、蘊藉溫柔的手。
然而現在這隻手上隱約籠罩著一層黑光,在大殿空洞幽暗的可視條件下並不明顯,景靈卻立刻就認了出來:「……見龍在田?」
景靈當即回鉤交錯,兩柄大半人高的巨大刀鋒寒光閃爍,就那麼眨眼間謝雲已經錯失了機會,瞬間與景靈貼身而過!
在比閃電還快的分毫間裡,他們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於景靈只要抬手,致命的彎鉤就能從謝雲身後剖開他整個脊背。
然而這並沒有發生,謝雲五指在景靈左臂一按,下一刻整個人已平移去了數丈外!
「前輩雖然年紀大了……」景靈咣當一聲重重把奪魂鉤砸在地上,千斤玄鐵當即把金磚砸出了放射裂紋,他漫不經心地挑起一邊嘴角:「身手功夫倒還沒丟下,我還以為你已經被酒色財氣掏空了呢。」
謝雲腳尖落地,繼而站穩起身,壓住了胸腔沉重的喘息。
掏空他的不是酒色,而是歲月積累下來層層疊疊的舊傷,和早年過於頻繁的開印。
從謝雲的外表看不出來他有著極其硬扎的外家功底,然而這一點在和景靈對戰的時候完全不占任何優勢,相反景靈年輕強悍的身體素質足夠在近身搏殺中置他於死地。讓謝雲取得一線生機的,是多少年歲月中無數次生死賦予他的——經驗和本能。
景靈也看出了這一點。
「雲使,」景靈淡淡道,在金屬恐怖的摩擦聲中抬起奪魂鉤,遙遙指向謝云:「你撐不了多久了,認輸吧。」
謝雲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刀鋒已至睫前,甚至連鬢髮都被颶風吹拂起來。
緊接著,就在那石火光中,謝雲身影如鬼魅般原地消失,與此同時凌空出現在了景靈身側!
若是將場景定格,所有混亂的變故都發生在同一時刻——
謝雲那隻灌輸了所有內力的手竭力伸出,堪堪指向景靈左臂;
景靈左鉤來不及收回,右鉤已雷霆橫掃,襲到了謝雲胸前;
不遠處皇帝座椅被他自己撞翻了,正癱坐在地上,向身后座椅扶手中的暗格里茫然摸索,隨即握住了什麼。
下一刻。
景靈左臂沒來由一酸,與此同時右手奪魂鉤毫不留情划過了謝雲的胸膛,衣襟破碎飄飛,鮮血驟然噴灑,謝雲捂住衣襟疾馳退後!
砰!
謝雲背部撞上牆壁,噴出一口血,胸前已被劃出了半臂長一道淺淺的刀痕,鮮血從表皮下汩汩而出,染紅了大片衣襟。
「你輸了,」景靈握緊雙鉤:「雲使。」
不遠處尹開陽神情異樣,刀削般的薄唇微緊,從側面望去,玄武刺青就像被賦予了生命,忽然在脖頸乃至肩膀上泛出了蠢蠢欲動的光芒。
在他身後無人注意的地上,皇帝顫顫巍巍,從暗格中取出一物握在了手上。
砰,砰,砰。奪魂鉤隨著景靈的腳步一下下砸在地上,細小石末炸裂迸濺,繼而舉起對準前方,謝雲精疲力竭抬起頭,手指拭去了唇邊的血跡。
「結束了。」景靈冷冷道,縱身橫刀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死神倒映在謝雲瞳孔深處,就在山崩地裂的前一瞬,景靈左臂忽沉,內力就像被刺破了的氣囊,從剛才被謝雲連指了三次的那一點上譁然抽空!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景靈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沉重至極的奪魂鉤已脫手而出;謝雲猱身而上,電光石火間從下方穩穩接住鉤柄,並未畏懼仍然朝向自己的鉤尖,漂亮至極地反手橫旋!
時機、角度、兵鋒交錯,那簡直是妙到巔峰的瞬間。
謝雲腰骨反折如風中勁柳,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奪魂鉤從眼睫前一旋而過;隨即借著翻腕時產生的巨大力量,刀鋒挾著崩山裂海之力,橫著掃向了對面的景靈!
景靈臉上的錯愕之色尚未消失,揚起右手奪魂鉤,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鉤尖雪光閃爍,正正停在了他眉心前!
一切場景刷然冰凍,仿佛鬼神之力令時間暫停。
寒光中謝雲面容剔透如冰,一字字清晰道:「還沒有。」
嗡一聲弓箭離弦的輕響由遠而至。
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但沒人來得及稍作阻止。時間的流逝被拉緩到極限,□□閃爍著劇毒的幽藍,在眾目睽睽下撕裂空氣,帶起謝雲手臂一線黑血,緊接著奪地一聲沒入牆磚。
皇帝哆嗦著放下了□□。
·
「謝……」
「謝雲……」
無窮無盡的黑暗包裹了所有空間,單超踉蹌前行,不記得摔倒了多少次,甚至感覺不到全身上下燒灼般的劇痛。
忽然遠方傳來水流湍急的聲響,緊接著幽暗中漸漸浮現出景物。那是一條望不見來處和盡頭的長河,河上彎彎曲曲的索橋通向對岸,火紅的花正在黑暗深處絢爛盛開。
一個清瘦背影站在橋上,輕裘白衫,衣帶逶迤,緩緩向對岸走去。
單超衝上前,隨即狠狠撞上了看不見的屏障,痛極大吼:「謝雲!站住!」
那背影站定,轉身。
謝雲看上去非常的年輕,和大漠深處單超兒時的記憶別無二致,白衣如雪、黑髮如瀑,容顏秀美仿佛少女,面頰上似乎還浮著輕輕的緋紅。
單超喘息著,絕望地伸出手:
「別離開我,我錯了,求求你回來……」
謝雲抿唇對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沒有任何的做作或刻薄,相反非常平靜,甚至有一點點溫柔和害羞。
然後他抬手揮了揮,仿佛旅途盡頭無奈的告別。
那一刻單超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前所未有的劇痛和驚懼爬滿全身:「不要去,謝雲!」
「回來——!」
·
「將軍?!」「將軍!」
單超直直坐起,險些翻下床,霎時被一群人手忙腳亂扶住。混亂中副將的聲音最急切響亮:「郎中!郎中我們將軍醒了,快來看看……」
「謝雲呢?」
副將差點被驚跳起來,卻只見單超一把抓住他,雙目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謝雲呢?!」
「謝統領……」副將莫名其妙,瑟瑟縮縮道:「謝統領應該……進宮去了……」
「進宮?!」
「嗯,陛下宣召謝統領進宮面聖。」副將想了想,還是補上兩個字:「單獨。」
——單超臉色煞白。
周遭響起驚呼,只見單超翻身下榻,不顧眾人的阻攔,跌跌撞撞衝出門,到堂前一把搶過牽馬的韁繩,上馬大喝:「駕!」
「將軍去做什麼?!」親兵一窩蜂衝出來,見狀驚得面面相覷:「等等!將軍!」
黑馬已如離弦的箭飛馳而去,滾滾塵煙中只聽單超嘶聲厲吼:「開——門——」
守門親兵目瞪口呆,慌忙衝上前,雍王別府封鎖多日的朱紅大門終於在陰灰色的天穹下轟然打開。
緊接著,黑色神駿化作閃電,越過高高的門檻沖了下去!
·
哐當!
上陽宮門大開,光線傾瀉而進,皇帝、景靈、尹開陽三人同時回頭,卻只見大群黑鴉潮水般卷進大殿,於千分之一秒間,接住了謝雲軟下去的身體。
「明、崇、儼。」尹開陽輕聲道。
謝雲手一松,奪魂鉤咣當落地,旋即被黑鴉盤旋著託了起來,在無數拍打翅膀的撲棱聲中飛出了殿門。
「站住!」景靈下意識要去追,但腳步剛抬就感覺一股巨力隔空按在肩上,硬生生擋住了他的步伐,尹開陽冷冷道:「讓他們去。」
皇帝卻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強撐著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蹌蹌沖了出去,放聲大呼:「來人——!」
遠處被異象驚呆了的侍衛終於回過神,只見皇帝站在風裡,蒼灰衰弱的臉上浮現出病態的猩紅:
「禁軍統領謝雲犯上作亂,現令捉拿,就地斬殺!」
·
黑鴉變幻成青衫羽扇的明崇儼,一把托住了謝雲,順著樹叢掩映的小道匆匆向前奔去。
「停……停下,」謝雲掙扎道,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劇烈喘息著撩開了袍袖。
明崇儼悚然變色,但謝雲虛弱的目光卻不容抗拒。半晌他別無他法,只得從後腰拔出明晃晃的匕首,戰慄著遞了過去。
謝雲用匕首貼著自己手臂比劃了下,只見□□劃破的皮膚泛出紫黑,毒素一路蔓延,已經爬上肩膀,眼見是沒用了。
「跳大神的,」謝雲無聲地出了口氣,將匕首扔還回去,微笑道:「看來你又把命算錯了。」
金龍位登九五,才是青龍命絕之時——明崇儼啞口無言,只覺某種悶痛從心底湧上喉頭,疼得每個字都沙啞不穩:「謝統領,我……」
謝雲擺手示意無妨,倚靠在假山後,面色蒼白如雪,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閉上眼睛喘了會兒氣,似乎在積攢所剩不多的體力,片刻後終於帶著微許懇求,輕輕地道:
「……我想再……」
「再去一次雍王府……」
明崇儼登時動容!
花園外傳來侍衛的奔跑吆喝,似乎有人追了上來,呼哧呼哧的狗吠由遠及近。
「……不,算了。」謝雲改變了主意,露出一絲疲憊又自嘲的苦笑,說:「明先生,你快走吧。」
這是他第一次不帶任何嘲笑或調侃地叫明先生,仔細聽的話似乎還透著某種感激,但不知為何每個字都像是滿把細微針尖,來回扎在神經末梢上,疼得明崇儼咬緊了牙。
「誰在那裡!」
「來人,給我搜!」
剎那間明崇儼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匆匆丟了句:「我不能被人看見在這裡。」緊接著搖身變成無數黑鴉,捲起謝雲虛軟的身體,嘩啦向前衝去!
「在那!」
「快快快!別放跑他們!」
吼叫此起彼伏,侍衛紛紛駐足拉弓,羽箭從四面八方射來!
烏鴉群中,謝雲無力地抬起眼帘,瞳底映出急速逼近的箭矢。
——就在這個時候。
轟!
黑色戰馬神兵天降,落地掀起大股塵煙,繼而高高抬起前蹄;單超僅靠雙膝夾緊馬腹,一手攔腰抱起謝雲,另一手拔劍出鞘,金龍清嘯響徹大地!
所有變故都在眨眼間發生,劍氣化作暴怒的巨龍,拖著銀白尾焰,瘋狂沖向周遭羽箭,將它們盡數化作了漫天齏粉!
咚一聲悶響地動山搖,戰馬前蹄重重踏地,單超顫抖著手,輕輕抹去了謝雲下頷上半乾涸的黑血。
「你看看我,謝雲……」他的聲音明明很溫柔,卻因為過度哽咽,而透著奇怪的悽厲和嘶啞:
「我來了,謝雲,你睜眼看一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