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把自己的手指一點點從單超掌心中抽了出來,這個動作其實充滿了小心謹慎——但在黑夜中那實在太細微了,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覺。
「你到底想要怎樣?」謝雲注視著單超的眼睛問。
冬夜寒風穿過長樂宮曲折迂迴的門廊,池塘周圍草木簌簌作響,單超沒有回答。
「你征戰八年,凱旋而歸,天后親自加官進爵,田地財物和僕從美婢馬上就要源源不斷流進你府中……于闐使團還在殿上,你幫他們擊退了吐蕃軍隊,陛下馬上就要將于闐舉國歸順的捷報昭告天下,這是京城中多少人做夢都想像不到的政治財富。」
「但現在你卻在這裡,跟我說你想我。」
謝雲頓了頓,聲音緩慢卻字字清晰,問:「你到底想要怎麼樣,單超?!」
單超迎著他的目光笑了一下,抬手捲起袖口,露出了早已褪成了淡紅色,卻仍然在手腕上緊緊繫著的髮帶。
「我想你……」他幾乎是很柔和地說,「就是那首詩里男子向他的同窗求愛,欲求你為妻的意思。」
那瞬間謝雲心底簡直一片冰涼,猶如回到了八年前奉高行宮深冬的夜晚,冰風呼嘯而星辰絢爛,他們彼此對立在雪地上,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年輕人說,我欲求你為妻,可以嗎?
那個時候他還會囁嚅著問:「吵到你了麼?我這就走。」
他還會因為被拒絕而躊躇很久,然後難過地轉身離去,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漸行漸遠的腳印。
——然而謝雲知道他現在不會了。
「……但我不需要你的愛。」謝雲沙啞道。
單超的神情沒有任何意外,甚至連觸動都沒有,似乎早知道他會這麼說。
「我只想好好活在這個世上,手握從龍之功,從此高枕無憂,盡情享受金錢權力和榮華富貴,在世人難以企及的巔峰上睥睨眾生,最後壽終正寢……你知道這其中最大的變數是什麼嗎?!」
謝雲拎著單超的衣襟,目光寒冷懾人,咬牙道:「就是你那離經叛道的愛!」
說到最後一句時冷風穿堂而過,牽動了他心側的舊傷,謝雲用力甩開單超,按著自己左胸平復了下,卻只見單超眼錯不眨地看著他:
「只要你希望,一切都會有的。」
謝雲抿緊著唇一言不發。
「但你說的從龍之功……」單超一字一頓道,「是從誰的龍?」
·
長樂宮筵席。
謝雲已經去了一頓飯工夫都沒有回來,楊妙容看著身側空蕩蕩的席位,遲疑良久,還是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站起身,走出了偏門。
長樂宮內花園有一片梅樹林,滿枝紅梅盛開,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的芬芳。楊妙容順著青石徑走了一會兒,只覺月光怡人、冷香滿懷,滿腹心事不由釋然,不由在一株蒼勁的梅樹站定了腳步。
她剛想到處探頭看看謝雲在不在附近,卻突然只聽說身後傳來一聲略帶遲疑的:「楊姑娘?」
楊妙容驚詫回頭,只見身後梅枝下站著一個身形有些羸弱、相貌卻非常文秀,穿著全身金黃的青年男子。
「……太子殿下?」
太子李弘似乎非常高興,但神態又有些拘謹,一時斟酌著不知道該說什麼,見楊妙容盈盈福身致禮,才慌忙上前一步:「楊姑娘不必拘禮,快,快請起身!」
楊妙容還是堅持行了禮,笑問:「太子殿下不是在筵席上嗎?為何到這裡來了?」
太子想說什麼,卻先捂著嘴沙啞地咳了兩聲。
這幾年太子身體不是很好,近來竟漸漸染上了咳血之症。御醫多番看診,卻都道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統一口徑說是太子監國時因為繁忙而失於調養——然而他本人卻知道,那其實是當年在慈恩寺中了劇毒,雖僥倖沒死卻餘毒未清,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楊妙容皺眉道:「殿下請千萬保重貴體啊。」
「不妨,偶感時氣而已。」太子抬頭一笑,輕聲說:「我是看到楊姑娘離席而去,才……才跟過來的。」
這話就很有深意了,楊妙容不由一怔,內心陡然升起了一絲狐疑。
但她反應也很快,硬生生把「您跟過來幹什麼」這話咽了回去,笑道:「謝統領喝多了,說要來梅園吹吹風,我是來找他的——殿下為何叫我楊姑娘?再過幾天就該叫謝夫人了呢。」
太子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整個人似乎都僵了一下。
然而正當楊妙容以為他不會再多說什麼了的時候,卻只見太子吞了口唾沫,慢慢道:「我有句話交淺言深,請楊姑娘千萬贖罪。謝統領他……為人甚是涼薄,且又心狠手辣;楊姑娘卻溫文爾雅柔情似水,為何卻要嫁那樣的人?謝雲並非良配啊!」
說著他似乎鼓起了勇氣,視線炯炯地望向楊妙容。
楊妙容啞口無言,梅園中一時萬籟俱寂,甚至連風聲都好似消失無蹤了。
半晌她才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起修長潔白的手,在身側一段橫斜梅枝上點了點:「殿下請告訴我,這是什麼?」
太子遲疑道:「樹枝。」
「怎樣的樹枝?」
「烏黑乾枯,堆滿積雪,怕是天亮時花匠就要來剪去它……這樣的?」
楊妙容輕輕將梅枝調轉過來,積雪簌簌而下,露出了另一側盛放的紅花。
「您看,殿下,只是稍微換一個角度,您眼前的事物就會變得完全不同。謝雲也是如此,在您眼中看來也許他是眼中釘、肉中刺,在我眼裡他卻溫和體貼,是未來的家人。」
楊妙容順手摘了朵梅花別在鬢上,說:「至於是不是良配……既然還沒嫁,又怎麼知道他就一定不是呢?」
太子心頭魔怔般反覆念著她那幾句話,一時幾乎都痴了,良久才慘笑一聲:「看來是我生不逢時,只能相見恨晚了啊!」
楊妙容無可奈何地忽略了後面四字,只針對前面半句勸道:「殿下千萬別這麼妄自菲薄。殿下是今日的儲君、明日的帝王,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都要託付於殿下之手,何來生不逢時這樣的話?」
「是麼?」太子反問:「我還以為謝雲身邊的人都已經認定江山社稷要託付於另一婦人之手了呢,怎麼不是生不逢時?」
「殿下誤會了,謝雲如今的立場跟他以前的經歷息息相關,但將來不管是誰坐在那把椅子上,謝雲都會竭盡一個臣子應盡的本分的……」
這番辯解連楊妙容自己都覺得非常蒼白,但她確實已經盡力了,只得長嘆一聲。
只要太子再稍微反駁半句,那她就真的什麼也答不上來了,所幸太子並沒有這麼做,而是站在那裡自嘲地道:「我明白。」
緊接著他非常溫和地笑了笑,說:「但相見恨晚四字,卻是怎麼也無法否認的,是嗎,楊姑娘?」
楊妙容不知所措,又有點心生惻隱。她正想斟酌著答一句什麼的時候,突然只聽不遠處傳來匆匆的腳步,緊接著一個東宮心腹小宦官快步走到太子身邊,畢恭畢敬道:「郎君!聖人已出紫宸殿,要駕臨長樂宮接見于闐使團一行人了,您快回去罷!」
太子便沖楊妙容微笑著一點頭,轉身走向了長樂宮。
·
十數步之外,在誰也沒有看見的梅林另一端,一個小宮女收斂聲息,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一步步倒退出了內花園。
緊接著她發足狂奔,輕車熟路穿過長樂宮錯綜複雜的門廊,從後門繞過數架大理石屏風後跨進正殿,偷偷隱藏在帷幕後,小聲道:「姐姐!」
帷幕前正是觥籌交錯的筵席,首座上皇帝還沒駕到。武后身側的心腹宮女覓聲回過頭,露出了詫異的神色,緊接著起身悄悄走了過來。
「你上哪兒玩去了?天后剛才還問……」
「我在梅園裡看見了太子,」小宮女面色青白,哆哆嗦嗦道:「我看見了太子和……和謝統領家的那個楊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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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駕到——!」
長樂宮中人人起身伏地,只見宮門大開、儀仗四起,皇帝在宮娥的攙扶下進殿入座,環顧周圍一圈,笑道:「各位愛卿都起來罷!」
宮人立刻扶起于闐國王及公主一行人,繼而鴻臚寺卿上前奏對,從于闐使者手中接過厚厚一本燙金的進貢禮單,由宦官遞給聖上;聖上龍心大悅,降下賞賜,于闐王再率領子弟酋領等人三拜九叩,跪地謝恩。
坐席下,楊妙容悄悄斜覷了身側的謝雲一眼,輕聲問:「你上哪兒去了?」
謝雲比楊妙容回來得還遲一步,似乎面色不怎麼好,只搖頭不語。
大概是外面非常冷的緣故,謝雲臉頰顯出一種極度的透明,隱約還有點發青。但他嘴唇卻有些不正常的血色,在冰雪一般凜冽森白的面頰上,甚至有點穠艷的意思。
楊妙容盯著看了一會兒,正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卻見謝雲敏感地一偏頭,迴避了她的打量。
楊妙容頓生疑竇:「你……」
突然她的聲音頓住了,順著視線餘光望去。
不遠處天后手側,單超正靜靜盯著她。
他們都說這個駐守西北八年的悍將冷酷無情、殺人如麻,但此刻楊妙容卻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一絲兇狠的氣息,相反還很平靜。
只是那平靜如同深水,內里暗流險峻,令人不由生出忌憚之意。
單超向她禮貌頷首,繼而在自己面前斟滿葡萄酒,遙遙一敬,抬頭飲盡。
「快把小公主扶起來!」皇帝樂呵呵指使宮人,又十分開懷地轉向于闐王:「你也太實在了,這一路上京辛苦,為何還把金尊玉貴的女兒帶來?」
于闐王忙笑道:「陛下看在下的女兒如何呢?」
這個問題照例應該是由皇后來回答的,只需閉著眼睛抑揚頓挫地夸一番公主美貌、知書達理、賢良淑德……即可完美地把場面應付過去,在武后這麼多年的皇后生涯中這樣的場景也發生過很多次了。
然而這一次還沒等武后開口,就只聽皇帝道:「小公主不愧是西域的明珠,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武后一哽。
于闐王心內也有些不對,但眾目睽睽之下沒反應過來,就直接順著原先的計劃說了下去:「——實不相瞞陛下,我這次攜女上京覲見,其實是想將我最珍愛的女兒留在□□上國,以結永世秦晉之好……」
照理說接下來皇帝該誇誇太子,表示自己兒子配得上你女兒,一定會好好待她,再封個太子良娣之類的名分,以示對屬國的重視和安撫。
然而皇帝沒有這樣做。
武后專權心狠,泰山封禪那一年回來直接毒殺了魏國夫人,從此後宮就很久不見青春佳人的蹤影了。皇帝渾濁的目光在莎達麗公主身上逡巡了一圈,竟然頗覺欣慰,笑呵呵地問于闐王:「哦?永結秦晉之好,你想將小公主獻給朕嗎,伏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