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美貌

  沙漠中最大的馬賊幫派被全數血洗之後,于闐國王一行人的東行之路恢復了平靜,除了偶爾小股流匪騷擾之外,任何成規模的進犯都絕跡了。

  單超的行事風格非常明確:凡前來騷擾者一概誅殺,哪怕有逃走的流匪,也必定將之擒拿斬首,作為震懾。

  很快定遠將軍的凶神之名傳遍沙漠,甚至西州一帶都有風聞,連只蚊子都不敢往他們這邊飛了。

  使團中所有人都對定遠將軍有點發憷,甚至連有心結交的于闐王,都沒從這個鋼鐵般堅硬冷漠的年輕將軍身上找到任何空隙。

  只有莎達麗公主不同。

  莎達麗那天親眼目睹馬賊被分屍之後,戰戰兢兢地被「護送」回了營地,然後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吃下去東西。

  只要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出現無數錯亂血腥的畫面,一時是馬賊胸口冒出一截箭尖,鮮血迸濺,仰面摔倒在自己腳下;一時是單超面無表情地反手揮劍,活生生的人被寒光剖成兩半,血淋淋的內臟流了一地。

  那天晚上莎達麗數次從噩夢中驚厥而醒,於是第二天果不其然發燒了,使團隊伍被迫停下了行程。

  公主玉體欠佳,沒人敢強行上路致使她病情加重,因此這一停就在沙漠中停了三四天。于闐使團的人倒沒什麼感覺,但戰馬要精飼、軍隊要喝水,莎達麗公主再不見好,所有馬匹都得斷糧了。

  於是第六天,單超親自來到于闐王室大帳,禮貌地問:「公主殿下病情如何了?」

  于闐國王盤腿坐在愛女榻邊,神情十分為難:「多謝將軍關心,莎達麗已經好多了,只是還吃不下東西。眼下醫官一日看診三次,說熱度已經退了,再修養兩天便可啟程……」

  單超一點頭,命令簡潔有力:「請公主起身梳洗,今日必須上路。」

  滿帳眾人都愣住了,莎達麗公主一翻身,虛弱怒道:「為什麼?我頭疼得很,哪怕等到明天——」

  單超半蹲下去,居高臨下直視莎達麗因為燃燒著怒火,而顯得格外艷麗明亮的眼睛,說:「公主。」

  「……」

  「我師父曾經說,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因此要對女人格外照顧容讓。但可惜他所有優秀的品質我都沒學會,也包括這一點。」

  「今日必須啟程上路,否則從即刻起,于闐使團所有人員的口糧飲水都將限量,並由軍隊統一配給。」單超站起身,對目瞪口呆的于闐國王禮節性微微頷首,說:「請殿下三思而後行……告退了。」

  說罷他沒等于闐王和公主做出任何反應,掉頭就走出了帳篷。

  莎達麗公主昏頭漲腦,被侍女扶著上了駱駝,感覺自己簡直要被烈日炙烤虛脫了。她看著不遠處背對著自己的單超,只覺咬牙切齒,恨不得衝上去踹他一腳才好。

  「公主,」侍女小心翼翼端來點心和蜂蜜水,低聲勸:「請多少用點吧,太陽、太陽烤得厲害……」

  這幾天莎達麗全無食慾,連看到胡餅里羊肉都能想起那天血肉遍地的慘像,越吃不下東西就越虛弱,越虛弱就越起不來。但現在被單超逼著強行上路,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強撐著吃了幾口點心、喝光了蜂蜜水,大概是肚裡有食又吹了風的關係,竟然真的稍微精神了點,便恨恨一抹嘴,把空碗塞回給侍女:「再端一碗蜂蜜水來!」

  高溫下蒸發速度極快,光是出汗就能帶走大量水分。莎達麗蔫蔫趴在駱駝上,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到晚上紮營時終於可以下來了。

  此時堂堂公主已經餓得夠嗆,一見烤羊腿兩眼放光,拿起來就狼吞虎咽啃了大半個,又接過侍女手中的清水壺咕嘟咕嘟灌下去大半,長長吁出一口氣。

  她活過來了!

  莎達麗心滿意足,坐在篝火邊長長伸了個懶腰,突然想起了什麼:「——咱們的水已經限量了嗎?」

  侍女點點頭。

  「那我今天喝的是什麼?」

  莎達麗的第一個念頭其實是,原來定遠將軍話說得那麼冷酷,實則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好歹也知道對本公主網開一面的嘛。

  但緊接著侍女怯生生搖了搖頭:

  「稟……稟公主,您今日用的水,是單將軍他自己的份額……」

  ·

  營地沿石坡駐紮,莎達麗裹緊裘袍,順著布滿沙礫的小徑登上坡頂。只見毫無遮擋的月光撒向萬頃沙海,石子和結晶在月下反射出細碎的微光,更遠處胡楊稀疏零散,樹枝光禿枯朽,直勾勾指向夜空。

  單超背對著她,盤腿坐在一塊因為多年風化,幾乎與地表融為了一體的黑色岩石上,低頭削著什麼。

  莎達麗站定腳步,遲疑了下,還是上前扭捏道:「……單將軍。」

  單超沒有回頭。

  這時莎達麗才看清他手上的活計,原來在削一個木雕。

  這雕工委實夠嗆,木頭小人腿異樣的長,身子又特別短,眉目五官歪歪斜斜,鼻子和嘴巴乾脆挨在了一塊。莎達麗仔細瞅了半天,終於發現了端倪——單超用的刀和木頭都不行,匕首刀尖對這種小雕刻來說太粗了,木頭大概是從沙漠中撿來的,已經完全朽了,幾乎不能受力。

  莎達麗眨眨眼睛,遲疑道:「將軍雕刻的……這是……」

  她突然福至心靈:「是您摘月下顏要送的姑娘嗎?」

  單超手指一頓,沒有回答,然後突然一刀將木雕折成兩段,隨手扔了。

  「不是。」他冷冷反問,「我看上去像有人喜歡麼?」

  莎達麗過來本是想道謝的,但給這話一問,當時就愣住了。

  「怎麼不會呢?單將軍——呃,一表人才,年少成名,將門虎子,心狠手辣……等等最後一句口誤……」

  莎達麗結結巴巴抹汗,卻只見單超瞥了她一眼,雕塑般立體深邃的男子面孔似笑非笑:

  「沒有將門虎子。我自幼家貧,是孤兒出身。」

  莎達麗:「……」

  「將軍不要妄自菲薄啦,雖然你有時嚴厲了點,但怎麼會沒有姑娘喜歡呢?只是中原閨秀教養甚嚴,不像我們胡族姑娘熱情坦率罷了!」莎達麗瞅著月光下單超悍利挺拔的側影,不知為何心中一動,臉頰也微微發熱了:「——況且單將軍是個好人,樣貌……樣貌也好,功夫也好……」

  單超聽不出任何意味地笑了一聲:「那如果我有的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的我都沒有,那又如何?」

  莎達麗愕然道:「那她喜歡什麼?」

  單超出了會兒神,才緩緩道:「權勢,地位,財富,野心。」

  莎達麗有點混亂,中原的大家閨秀都喜歡這些?不愧是□□上國,姑娘們也太有追求了吧!

  「要是一個人只喜歡這些,那便不追求她也罷。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她有野心不能說是錯,但志趣迥異是很難過到一起的,為什麼不找個與你情投意合的姑娘呢?」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小公主臉又紅了,所幸夜色中很難看清,卻只見單超漫不經心地一搖頭,說:「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麼多痴男怨女。」

  單超收起匕首,從岩石上站起身,拍掉了手上的木屑。他每一舉每一動都帶著利落乾脆的氣質,雖然不像達官貴人那般文雅有風度,卻更有種令人心折的,剛毅堅定的男子魅力。

  要是人心如此易變,世上還哪來那麼多的痴男怨女?

  莎達麗不覺把這話細細咀嚼了數遍,心內驟然湧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滋味。

  「……哎!」

  莎達麗見單超要走,下意識衝口叫了聲,繼而欲言又止。

  單超回頭皺眉:「嗯?」

  莎達麗扭著披風掛墜下來的黃金小鈴鐺,用腳尖一圈圈蹭著沙地,半晌才囁嚅道:「那姑娘……那姑娘到底有何好處?單將軍喜歡她什麼呢?」

  單超沉默了。

  西域荒漠廣闊,遠方山巔上的寒風在月夜下掠過沙洲,掠過玉門關,沿著巍峨的萬里長城,奔向遙遠的漠北。

  沙漠中那座小土屋空空蕩蕩,屋頂上破舊的羊毛氈被風拂動,發出「啪——啪——」有節奏的拍打聲。

  單超笑起來,儘管那笑意更像是一聲嘆息:

  「因為長得美吧。」

  ·

  「我美嗎?」莎達麗放下銅鏡,無精打采,托著腮問侍女。

  大半個月過去,使團終於橫穿沙漠,跨過玉門關,順肅州、涼鄯而下,沿渭水向東而去,很快踏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

  小公主再沒鬧過發熱生病,但整天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急得侍女團團轉。于闐國王親自帶醫官來問過好幾次,但不論怎麼看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下結論,說公主長途跋涉水土不服,等到長安後休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美啊!」侍女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拼命點頭肯定:「公主殿下是西域最美的姑娘,連花兒見了都要羞紅臉,有什麼不對嗎?」

  莎達麗長嘆一口氣,一頭撲在榻上,不作聲了。

  定遠將軍那麼殘忍冷血的人,也會有喜歡的姑娘?

  那姑娘美麼,有多美?

  莎達麗摸著自己柔嫩緊緻的臉蛋出了會兒神。她頭髮油黑,雙眼明亮,嫣紅的嘴唇猶如天生就塗抹了蜜粉;皮膚是健康漂亮的小麥色,又柔又滑,看不到一丁點兒瑕疵。

  從小所有人都說她皮膚就像珍貴的緞子,但從進入中原後,每逢投宿官府驛站,所遇到的官家小姐無一不是嬌怯怯、白生生,脂粉妝點的面容就像雪團兒一樣,說起話來輕聲細氣,仿佛。

  莎達麗腦內幻想了下定遠將軍的夢中情人該長啥樣,想來想去不以為然,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

  上元元年臘月初,一路奔波了近兩個月的于闐使團終於入京,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暫時入住了四方館。

  而定遠將軍單超作為護衛軍首領,因為尚未復命,且京城府邸年久失修,也跟著一起住進了使節大院裡。

  長安!皇城!繁華富麗,遊人如織!

  藏著滿腔少女懷春的小心思,憋悶了大半個月的莎達麗公主終於被成功轉移注意力,看著四方館每天進進出出的新鮮玩意直了眼,鬧著要出門去逛街。于闐王卻知道外國使節覲見前不好亂跑,尤其莎達麗可能是要和親的,萬一惹出什麼麻煩來不好收場,便不肯答應。

  無奈小公主已經被她父王寵壞了,軟硬兼施磨了兩天,于闐王終於無奈鬆了口,說:「也不是不行……但定要單將軍同意帶人跟著你,否則你一步都不能出這道大門!」

  自從使團入京,單超就一天比一天沉默,眉心總是無意識緊鎖著,似乎心裡沉甸甸壓著許多難以出口的事情。尤其入住四方館後,他就一直閉門不出,仿佛把自己關在囚牢中等待審判的犯人。

  莎達麗跑去求他出門,卻果不其然,被他以事務繁忙為由拒絕了數次。滿心想出去遊玩的莎達麗大鬧使團,她父王被鬧得實在無法,只得帶上厚禮親自登門拜訪定遠將軍,單超終於勉強答應了于闐王的請求。

  莎達麗終於得償所願,簡直開心不已,雀躍回房去描畫了黑葡萄般水靈靈的眼、紅寶石般柔嫩嫩的唇,特意換了身玫紅金銀雙刺繡的束腰錦緞衣裙,青春嬌美又熱烈奔放,猶如一枝盛放在枝頭的芍藥花。

  但單超負劍出來,只瞥了滿懷期待的公主一眼,便波瀾不驚移開了目光:「走吧。」

  莎達麗:「……」

  公主一擰身,賭氣般走在前面,徑直穿過四方館庭院,頭也不回走下了曲折迂迴的抄手遊廊。

  誰料遊廊盡頭拐彎處有台階,莎達麗注意力光在自己身後了,完全沒注意到,剛拐過彎就一聲:「——哎喲!」

  莎達麗的小羊皮靴一打滑,身體當即失衡,直向台階下摔去!

  剎那間莎達麗腦子裡唯一的念頭是:這下肯定會摔得很慘。但她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電光石火間手臂一緊,被人當空穩穩扶住了。

  「啊!」

  莎達麗踉蹌頓住,整個人驚魂未定,還沒完全站穩就觸電般轉過頭。

  ——順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臂,她看見了一隻骨節分明、修長優美的手,繼而視線向上,是一張讓她瞬間不知該如何形容的面容。

  真好看,她想。

  與單將軍的剛硬悍利不同,這個人的五官有種因為完美到極致,而令人心生畏懼的冷淡。修身錦袍讓他從肩膀、腰背到長腿都顯出一種凜冽的挺拔,衣料潔白質地精良,是西域罕見的珍貴料子,但那錦緞光澤卻不及面容雪白的百分之一。

  看著他側頸淡青色的血脈,莎達麗甚至生出了「這個人的皮膚是透明的吧」這樣的念頭。

  莎達麗吞了口唾沫,腦子裡亂嗡嗡的,還沒反應過來該怎麼辦,就只見那人濃密眼睫下目光流轉,居高臨下地向自己瞥來。

  「……」

  莎達麗以為那個殺人如麻還嚴肅冷酷的單將軍已經夠可怕了,此刻才突然有種顫慄和陌生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而起。

  緊接著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麼。

  ——那人身後畢恭畢敬站著幾個官吏,是鴻臚寺官員。

  「謝……」她喘息著小聲說:「謝、謝謝……」

  那人收回目光,隨手放開了她的胳膊。

  莎達麗踉蹌一下站穩,求助地回頭望去——隨即她看見了單超。

  單超站在門廊下,看起來有點奇怪。

  儘管他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眉峰微鎖,薄唇緊緊抿著,站姿挺拔猶如繃緊了的弓弦;但莎達麗就是覺得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很古怪,很不同尋常。

  突然間她明白了,是眼神。

  她從沒見過這位單將軍,用此刻這樣的眼神,去緊緊地盯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