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龍魂

  降禪壇下,寒風掠過門樓周圍金黃的旌旗,武后在兵戈碰撞聲中驟然退後數步,厲聲呵斥:「大膽!誰敢搜我?!」

  ——那一聲堪稱平地炸起,周圍十數個暗門武士俱是一頓。

  「不……不敢冒犯皇后。」賀蘭敏之直視著武后妝容精緻的威嚴鳳目,強行逼迫自己莫要輸了氣勢:「但若皇后心懷坦蕩,真的沒有暗藏利器,只需將雙手從袖中伸出來,不就可以自證了嗎?」

  武后冷笑:「你要本宮自證就自證,你是什麼人?」

  賀蘭敏之語塞,緊盯著武后隱藏在宮裝袖口中的手,說不出話來。

  「你投靠尹開陽……」皇后冷冷道:「便是徹底背棄武家和賀蘭家,從此完全成為暗門的一條狗了。如此背水一戰,若將來再被暗門棄如敝履,又該怎麼辦?」

  「……」

  「尹開陽當年踢你回賀蘭家可是毫不猶豫,而如今你又巴巴貼上去,真以為像你這樣拋家棄族的人,能落得任何好下場?!」

  皇后字字如刀,毫不留情,仿佛一耳光重重扇在賀蘭敏之臉上,令他連嘴唇都微微發抖。

  「賀蘭公子,」暗門武士中有人道。

  那聲音仿佛某種警示和提醒,敏之一個激靈,眼底慢慢浮現出仇恨,再回武后的時候竟有些咬牙切齒:「娘娘不必跟我提什麼家族……當年你們把我送去暗門作人質,把我當成與尹開陽緩和關係的紐帶來利用,又何曾想過我的安危?又何曾想過一絲血肉親情?!」

  武后眉心一跳。

  「魏國夫人入宮時,娘娘許諾不僅絕不刁難,還會多加照顧,如今怎樣呢?我母親難產那天,娘娘抱著阿仁在產榻前對她發誓,會將六皇子當作自己親生骨肉來撫養,如今又怎樣?!」

  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將六皇子的身世這麼□□裸地、毫無遮擋地攤到皇后面前來,武后袖中的手瞬間握緊,指甲根一片青白。

  哀泣越過陰雲,穿過門樓下重重疊疊的儀仗和衛隊,含著寒冷的濕氣,掠過周遭林立的兵戈長戟。

  賀蘭敏之指向武后,怒吼道:「——來人,拿下!」

  暗門武士應聲上前,武后瞬間握緊了掌中冰冷的定魂針,一句「站住!」還沒出口,突然視線餘光瞥見了什麼。

  她愕然轉頭,蒼茫天空下,一個矯健的身影拔地而起,在眾人大呼「有刺客!」的聳動聲中拔劍出鞘,龍淵長吟,猶如流星墜天河,將身後無數飛來的箭矢一舉斬斷!

  啪地一聲踏響,那人腳底踩上城樓,一言不發,翻腕擲出長劍。

  ——龍淵在高空中旋轉著劃出光弧,眾目睽睽之下,緊貼皇后面前一掃而過,將數把長戟攔腰砍成了生鐵碎塊。

  緊接著重重一聲——奪!

  龍淵深深沒入了門樓另一頭斑駁的石牆,唯剩劍柄在外,兀自顫動不已!

  武后望著來人,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難以置信地輕聲道:「超……單超?」

  ·

  一炷香時間前。

  巨龍緩緩從天際垂下頭部,露出布滿了巨大鱗片的頸,和在狂風中向四面八方飄揚的長須。

  單超發力用龍淵釘住腳下的地面,愕然打量雲層中不斷變幻的青龍虛影:「這……是什麼,傳說中的開印?」

  謝雲笑了笑,並沒有解釋。

  不知為何此刻他的面孔看上去已不太像活人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便會發現他透明如紙的皮膚下,隱約浮現出了極為淺淡的黑氣和斑痕。

  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死魂靈,正呼嘯著從他體內復活。

  謝雲沉靜道:「我不能支撐很久,半個時辰已是極限了。降禪壇那邊肯定出了變故,必須先把尹開陽下在皇帝身上的傀儡術破除……」

  數里以外的山巔正面,皇帝登壇祭祀,群臣山呼萬歲。陰雲正從那邊飛速滾來,裹挾著隱隱的青光,在他們頭頂層層聚攏。

  單超深深吸了口寒冷的濕氣,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深夜武后印在謝雲眉心上的一吻,想起回憶中穿越沙漠飛向自己的一箭,繼而又記起那句斬釘截鐵的:「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不會幫你……」

  當日針扎般的失望和憤恨,再次湧上單超心頭,然而卻不再是針對眼前這個數次試圖置他於死地的人,而是對他自己。

  ——最終還是忍不住全力出手的,軟弱的自己。

  以及縱使全力出手,卻還是無法令心上人得償所願的自己!

  單超喉結劇烈滑動了下,拔出七星龍淵,低聲道:「這個給你,太阿已經開裂了……」

  然而謝雲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說:「不用,你那邊更兇險。」

  他手指觸感冰涼細膩,單超猝然轉過頭,心怦怦在跳,卻說不出話,只聽謝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將金針刺入聖上腦髓後,就待在降禪壇侍奉皇后登壇祭地,千萬不要再回來了。此戰若我萬一死在這裡,錦心會將統領府萬貫家產交給你繼承;從此天大地大,世間任你遨遊,切莫再入長安……」

  謝雲猝然頓住,片刻後伸出手,指尖從單超英挺的側頰一撫而過,擦去了剛才斬斷玄武一足時濺上的,已經半幹了的血。

  恍若當年他拭去徒弟滿面的風沙和汗水,恍若更早以前,年輕的謝雲躬下身,從奴隸主的帳篷里將那傷痕累累的小孩抱起來背在背上。

  「去吧,」謝雲道。

  「……佩服,」尹開陽眼看著單超離開戰場,情知攔不住,便也絲毫不攔,微笑著鼓掌道:「當年你流放漠北的事,該不會是故意設計好的吧?」

  謝雲不答。

  「你這是窮盡了多少天師一生之力,才能推算出紫薇新星所在的方位?還要花費多少心血計算,才能令紫微星還沒升起,便死心塌地被你控制在手裡?——草蛇灰線、綿延千里,阿雲,這等謀略當真可怕啊。」

  謝雲終於從單超離開的方向回過頭,站在頂天立地的巨龍幻影之前,迎著風橫起太阿劍,掌心從龜裂的上古劍身緩緩撫過:

  「慚愧,你說的這兩件事情我其實都沒有做到……」

  瘋狂具現的刺青從掌心湧向太阿,劍身發出絢麗青光,竟瞬間煥然如新!

  「與其在言語上威脅我,不如先面對眼前更大的危機吧,」謝雲嘴唇勾起一絲嘲諷的笑容:「……老師。」

  巨龍在雲海中盤旋,突然望見深澗中被開膛破肚的幼年青龍,身形頓住。

  下一刻,巨龍爆發出憤怒到極點的怒吼,從蒼穹呼嘯而下,將玄武直摧了出去!

  自當年青龍負劍單挑鳳凰全族起,世間便再也沒見過如此壯麗和恢弘的盛景。

  雌龍一路狂轟濫炸,將玄武在山澗中飛速拖行,龜甲在碰撞中大塊大塊撕脫、掉落,聖獸聽不見的慘叫響徹九霄,將兩側山壁上的參天大樹紛紛攔腰震斷。

  巨龍一眼看不見盡頭的身軀瘋狂涌動,整座山澗隨之轟鳴搖撼,數不清的巨石在衝擊中滾落,繼而與龍鱗劇烈摩擦、迸出火光,繼而無聲無息爆成了齏粉!

  滿地密密麻麻刀鋒般尖銳的碎石上,都掛著玄武的肢體殘片和碎鱗,蜿蜒而成一條腥臭無比的長路。緊接著盡頭傳來一聲尖銳無比的長嘯,伴隨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撕裂聲——雌龍把玄武抵在萬丈險壁前,活生生撕開了它的整座龜甲!

  尹開陽連嘔了數口黑血,才揮刀擋住謝雲破空而來的劍鋒,唏噓道:「慘烈啊……」

  謝雲一黑一碧的眼瞳中映出遠處戰場慘況,冷冷道:「投降吧,尹掌門,你輸定了。」

  然而尹開陽卻翻腕抽刀,新亭侯與太阿劍在空中瞬間過了數招,「當!」一聲死死絞住,兵戈殺意捲起環形的氣流向四周擴散開去:

  「是麼?但你母親的死氣已經出來了,你還能撐多久?」

  謝雲眉心一緊。

  「玄武已被紫微星重創,若是真的成年蒼青龍印,此時只需一擊便可將玄武徹底撕成碎塊,但你召喚出的只是一條龍最後留在世間的殘影。」尹開陽頓了頓,道:「這種傳承龍魂屬于禁術,我也只在古籍中見過……你母親臨死前,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你身上了吧。」

  謝雲不答。

  尹開陽突然二指併攏,在謝雲碧青色的右眼下點了點:「——就是這隻眼珠?」

  謝雲撤劍抽身,長空雲海中投下一線青光,凝聚在劍鋒上,發出刺目的一閃,隨即如盤龍般順著劍身而下。

  以太阿劍為中心,空氣中瞬間蜿蜒出了長達數丈的恐怖電流!

  「是的,」謝雲在蛛網般瑰麗糾結的電網中冷冷道:「但在我倒下前,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悍然翻腕,太阿咆哮而出,幻化為龍形衝到了尹開陽面前!

  轟——!

  「別……別哭……」

  黑暗的房間裡,女人優美冰冷的手指一遍遍摩挲小男孩的臉,目光充滿了溫柔和眷戀:「別哭,媽媽不會離開你,媽媽會一直……一直陪伴你……」

  小男孩放聲大哭,滿面淚水,順著小臉成串掉在床榻和地面上。

  「媽媽不會讓你受人踐踏、受人欺負,不會讓你被這險惡的世人覬覦……」

  「不會讓你背井離鄉,忍飢挨餓寒苦一生……」

  指甲終於刺入小男孩的眼皮,將眼眶擴張到最大,順著眼球輕輕一剜。小男孩斷斷續續的哭叫尖利無比,女人卻握著那顆尚自溫熱的眼球,咬牙如法炮製,活生生剜下了自己的右眼,繼而在一片純青色光芒中按進了孩子的眼眶。

  「……讓媽媽的眼睛看著你……」

  淚水終於從她美麗絕倫的眼中噴涌而出:

  「讓我看著你榮華富貴、平安喜樂……」

  「讓我看著你登上這世人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巔峰……」

  ——轟!

  衝擊波急速盤旋上升,繼而裹挾著無數石塊迸發,將四周的雜草瞬間完全壓到一邊。

  塵煙漸漸散去,只見新亭侯死死抵著太阿劍,兵戈鋒刃相接的那一點在可怕的巨力中微微顫抖,濺出閃亮的火光。

  「阿雲……」尹開陽急促喘息,脊背靠著山壁,聲音輕柔恍若耳語:

  「你右眼流血了。」

  新亭侯猛一發力,劈開炙熱的氣流,將太阿劍弧重重甩了出去!

  ·

  ——同一時刻,門樓頂端。

  單超從石牆頂端躍起,落地,砰一聲重重踩在地面上,足底濺起四散的塵土。他就像是從天而降的戰神,面對所有蜂擁而上的暗門武士,抬手就掐住了最前面一個的脖子,擰斷,奪下長戟一輪,霎時掃清了周遭一片扇形的空地!

  賀蘭敏之瘋狂大吼:「抓住他——!」

  單超厲聲喝道:「誰敢攔我?!」

  金屬撞擊發出數不清的亮響,單超單槍匹馬殺出重圍,幾個武士剛一照面便被他砍得橫飛了出去。賀蘭敏之剛要破口大罵,就只見他縱身躍起,幾乎踩著所有人的肩膀凌空而來,霎時就到了眼前!

  武后大喝:「小心!」

  單超反手一斬,鋼鐵長戟猶如死神的絞輪,將身後偷襲而來的武士整個人斜斜劈成了兩半!

  血肉殘肢沖天而起,半隻斷掌啪地摔在了金鳳裙裾邊。武后呼吸一頓,隨即卻看都不看一眼,轉身大步穿過血肉橫飛的戰場,來到頂樓另一側的石牆邊,發力將七星龍淵從磚縫中拔了出來。

  「超兒!」

  單超連頭都沒回,反手一撈,瞬間接住了武后當空拋來的龍淵劍柄。

  ——那一刻的配合簡直精妙至極,單超左手橫戟,架住面前同時劈下的三把兵刃,右手接劍,裹挾萬鈞之力破空而來,當即將所有人活生生砍翻!

  「走!」

  單超退至武后身邊,將她臂膀一抓,閃電般騰空飛越十數丈遠,同時落在了通向降禪壇的九十九層漢白玉階底部。

  身後不遠處賀蘭敏之嘶聲吼叫,暗門武士疾步衝來;單超略一頷首,目光卻連掃都沒掃皇后半眼:「失禮了,娘娘恕罪。」

  他並沒有過問皇后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仔細聽的話,甚至他的口吻都是十分冰冷的。

  然而武后心中不知為何,卻突然重重一動。

  他從遙遠的漠北來到長安,來到這陰沉的天空下,來到血腥又殘忍的修羅場;當他從刀林劍雨和重重險境中浴血殺出時,那一刻武后恍惚從他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割捨不掉的,血脈相連的,靈魂深處熟悉又陌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