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威脅

  那一瞬間他們對峙的姿態非常奇特,景靈正使出全身之力輪起奪魂鉤,而謝雲衣袍翻飛,猶如落鳥,仿佛毫無重量般半跪在懸空的鉤尖之上,從腰際抽出了古劍太阿。

  ——他剛才從陳海平手中接過了佩劍,再加太阿,正是雙劍在手,虛橫身前。

  「我聽說你有三個月時間不能動武,沒想到你竟然會為了這些人動手……」景靈緩緩道:「我以為婦人之仁這種可笑的東西已經完全被你拋棄了呢。」

  謝雲說:「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

  景靈卻一笑,每個字都仿佛浸透了濃濃的血腥和殺氣:

  「……不,你有過的。」

  謝雲形狀優美鋒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不再跟他做任何言語糾纏,頭也不回對陳海平道:「還不快走?」

  陳海平怔住,周譽立刻反應過來,衝上去扶住他就往後拉:「沈姑娘!麻煩你攙扶道長,我們快撤!」

  陳海平卻盯著謝雲的背影失聲道:「不行!你一人擋不住,我必須……」

  謝雲一哂,根本不跟這幫年輕人囉嗦,縱身雙劍出手。

  他出手堪稱電光石火,陳海平話音未落,雙劍已於半空中狠狠撞上了磅礴而來的奪魂鉤。氣流瞬間從兵刃相擊的那一點上爆發,同時響起震耳欲聾的「叮!」——太阿劍巋然不動,而陳海平那把精鋼劍竟然不堪一擊地斷成了兩截!

  謝雲早有預料,雙手握住太阿,神劍當空壓下,硬生生將兩把恐怖的鐵鉤壓退了數步!

  「兵器如此,人也沒用。」謝雲背對著他們,冷冷道:「走!」

  周譽拼死拽住陳海平,喝道:「我們幫不上忙的!快跑!」

  此時台下早已殺成了一團,各大門派長老帶著普通弟子拼死抵禦神鬼門殺手,戰況已漸漸呈扳倒之勢。他們幾個都受了重傷,相比之下倒是沈雲生稍微好些,一個扶著一個飛下山頭,準備去山下的門派駐紮之地放出消息,等待救援。

  這次武林大會原本就不同以往,因為一些非常特殊的情況,並沒有很多名宿前輩親至現場,因此才一下就被神鬼門搶占了先機。但還好場中名門正派人數多,已漸漸拿回了局勢,只要再堅持一會等到救援,就能……

  周譽愕然道:「那是什麼?!」

  他們停在石峰上,遠遠只見山腳下密林掩映,馬嘶陣陣,無數士兵金戈鐵馬,正呼嘯著奔向山頂。

  「朝、朝廷兵馬?」周譽奇道:「難道是來剿滅邪教的不成?」

  幾個人神色都同時一松,若是朝廷派出了全副武裝的精兵,配合武林正道的力量,徹底剿滅神鬼門就很容易了。他們正待細看時,突然長清子勉強睜開眼睛,定睛打量了下遠處浩浩蕩蕩的兵馬,緊接著神色一變:「……不好,快藏起來!」

  「什麼?」

  「那些兵馬不是來圍剿神鬼門,而是對付我們的!」長清子大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了,狠命拉住震驚遲疑的沈雲生和周譽,嘶啞道:「現在不易解釋,快隨老道過來,我們抄近道下山,快!」

  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武當老掌門德高望重,平素絕不輕易開玩笑嚇唬人,因此都瞬間繃緊了神經,匆匆隨長清子繞到山坡背陰面。又勉強加快速度走了一頓飯工夫,才發現半山腰上有一處隱蔽細窄的石縫,這時所有人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當下也顧不了多少了,只能挨個屏住氣息勉強躲進去稍作歇息。

  所幸石縫連接一處較大的山洞,幾個人剛擠進去就再也站不住了,紛紛長吁一口氣,跌坐在了潮濕陰寒的地面上。

  「道長為何說那些朝廷精兵是來對付我們的?」周譽勉強從滿是鐵鏽味的喉嚨中發出聲音來,立刻迫不及待問。

  長清子苦笑一聲,並不回答。

  「道長?」陳海平也忍不住狐疑道。

  連精疲力盡背靠山壁坐著的沈雲生也忍不住望了過來。

  然而長清子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沉重地閉上了眼睛——他捂住血肉模糊的胸口喘了口氣,那喘息中不乏痛苦,這個年邁的老人已很顯然已經快撐不住了。

  陳海平搖搖晃晃地爬起來,上前將手按在長清子背後,強行逼迫自己吐出內力,不由分說灌入了老掌門的經脈內。霎時長清子面上現出血色,但緊接著踉踉蹌蹌躲閃開來,怒斥:「你幹什麼!小子,老道已是黃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了,如何值得你捨命來救!」

  陳海平懇切道:「道長,此時我們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若是朝廷真的派了兵馬來圍剿天下武道場,我們的同門此刻都還在山頂上……」

  長清子一怔,只見周譽和沈雲生也都面露焦急之色,眼巴巴地盯著他。

  「……唉……」老掌門終於長長嘆了口氣,灰敗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苦笑:

  「你們幾個年輕人……可知道為何這次武林大會,各大門派都只派出了長老與會,而掌門名宿等都無一前來參加?」

  三人同時愣住了。

  「造孽,」長清子仰頭長嘆:「造孽啊!」

  「神鬼門數年前從北方興起,出手豪闊、兵馬充足,一邊吞沒小門派的田產地盤一邊快速擴張,各地官府都有意無意對齊網開一面,甚至傳說他們在京城長安都有著手眼通天的人脈……」

  「江湖中幾大掌門早有懷疑,派人查證數年後,發現這來歷不明的神鬼門,竟然跟當今皇帝登基前使用過的一個刺客組織有關。」

  長清子頓了頓,緩緩道:「其名為『暗門』。」

  「暗……」周譽驚道:「暗門?」

  沈雲生愕然道:「神鬼門是皇帝的人?」

  山洞口突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是,也不是。」

  「誰?!」

  眾人同時警惕回頭,就只見不遠處逆光立著一道身影,削瘦孤拔、單手拄劍,沾滿鮮血的長髮從鬢邊垂下頸側,沒入了隨風揚起的衣袍中。

  陳海平微微喘息,半晌一字一頓道:「謝、雲……」

  話音未落,所有人都周身一緊。原本坐在地上痛苦咳嗽的長清子掙紮起身,蹣跚著上前一步,把幾個年輕人護在了身後。

  然而謝雲只冷笑了一聲——那聲音非常輕,剛出口就隱沒在了山澗的寒風中,隨即舉步走了進來。

  眾人這才發現他素色的衣袍上血跡斑斑,腳步雖穩,但氣息略帶沉重,明顯已負了傷。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走到山洞裡,尋了塊稍微乾燥些的地方,背靠著石頭坐下了,就只聽周譽忍不住問:「——謝統領,你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謝雲解開衣帶,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字面上的意思。」

  「你——」

  「謝統領!」長清子揚聲打斷了周譽,隨即轉向謝雲,聲音懇切而不乏警惕:「恕老道無禮,只是實在關心情切:剛才我們望見山下有大批朝廷兵馬氣勢洶洶而來,敢問現在山上情況如何了,我武林同道是否還能倖存?」

  這也是在場所有人第一關心的問題,當下幾道目光同時緊緊盯在了謝雲臉上。

  然而謝雲卻沒答言。

  他拉下自己左側衣襟,只見光裸的肩膀猶如石雕冰砌,仿佛雪緞包裹在堅硬的雕刻上;然而從鎖骨下到肩窩處,赫然有一道三四寸長血肉翻出的傷口,此刻還在不停地滲著血!

  眾人呼吸都是一頓。

  ——那分明是奪魂鉤划過所致,再往上一點,就是致命的脖頸了。

  刺啦一聲輕響,謝雲徒手把腰帶撕開,將素白布條纏在手上,慢慢擦拭起傷口的鮮血來。

  「……謝統領出手相救,老道實在不勝感激……」長清子沙啞地頓了頓,捂住胸前咳了幾聲,復又艱難問:「但還是請問,現在山上……」

  「人問得越多死得越早,」謝雲淡淡道,「先保住你們自己的小命吧。」

  這話簡直一點客氣也沒有,長清子當場就哽住了,周譽失聲道:「難道朝廷真的要站在邪教那邊對天下武林動手?朝廷到底想幹什麼!」

  謝雲一哂:「明天不就知道了?」

  他根本就不是來回答問題的,周譽一而再再而三被堵回去,又急又氣又焦躁,當下就衝上前:「謝統領!眼下十萬火急——」

  啪地一聲,陳海平按住了周譽的手臂,目光滿是阻止之意。

  隨即他舉步走到謝雲面前,單膝半跪下來,懇求地抱了抱拳:「謝統領。」

  謝雲清理傷口,恍若未聞。

  「陳某在西湖泛舟時曾有幸得見您一面,彼時出言輕浮、舉止孟浪,即便身死不足以賠罪。然而您不僅不降罪於我,還兩次出手救我於奪魂鉤下,堪稱救命之恩也不為過……」

  陳海平深深欠下身去,道:「大恩不言謝,若不是謝統領仁慈,我早已死過兩次了。」

  他言辭極其懇切,然而那句含含糊糊的「舉止孟浪」比較微妙,與他江南第一風雅公子的名號聯繫起來,令人不由多想,其他幾個人都下意識狐疑地往陳海平身上看了眼。

  謝雲還是不理,把已經浸透鮮血的布條反過一面,再次堵在了傷口上。

  陳海平吸了口氣,繼續說:「今日事發突然,我等關心山頂的武林同道,因此言語才急切了些。然而,謝統領乃是朝廷重臣,能出手相救已實屬不易;若真因為職責所在而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話,我等也絕不能強行逼迫……」

  「只是我們無法對各位同袍的生死坐視不管,因此只能離開這裡,再回山頂武道場去了。」陳海平抬起頭直視著謝雲的眼睛,沉聲道:「多謝統領搭救之恩,若我等還能活過今日,來日必將登門致謝;若不能的話也是命中注定,那便來世結草銜環,再報統領大恩吧!」

  謝云:「……」

  謝雲鬆開手,素白布條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傷口卻還不斷地滲出血絲來。

  所有人都屏聲靜氣盯著他,卻只見他深邃秀美的側頰一片冷漠,眼睫微微垂落,完全看不清眼底是什麼表情。

  半晌沈雲生終於鼓起勇氣,從腰上解下一方繡帕,顫顫遞了過去:

  「謝統領……請……」

  謝雲一抬眼,目光落在那方藕荷色繡帕上。

  沈雲生掌心滲出了冰涼的汗,從未覺得自己懸空的手那麼重過——短短數息卻漫長得像是熬過了幾年,才見謝雲一言不發地挪開視線。

  眾目睽睽之下,他伸手撕下自己外袍衣擺,握成一團堵在了傷口上。

  「你們對我有個很大的誤會,」謝雲平淡地開了口,說:「我救你們的時候完全沒指望過報答,只是因為景靈自小修習邪術,相比他來說你們都太弱,不救的話必然會死。而我懶得告訴你們山頂情況如何也是同樣的理由,並非職責所在,而是你們真的太弱,知道得再多都沒用。」

  「至於你說要結草銜環報我大恩……」他對陳海平一挑眉,漫不經心嘲道:「剛費勁巴拉救下你們,你們就上趕著回去送死,這叫報恩?你們武林名門報恩的方式也太磕磣了點吧。」

  送死二字一出,在場人人色變,甚至都來不及理會他話里的譏刺了:「什麼?!」

  「為何是送死?!」

  「不好,朝廷兵馬真的是去圍剿天下武道場的!」周譽霍然起身,面色一片煞白:「我是首座弟子,師父將同門師弟交與我照管,怎能見死不救?!不行,我要上去看看!」

  陳海平回頭阻止:「周兄!」

  但周譽一心撲在他青城師弟們的安危上,此刻什麼都聽不進去,拔腿就衝到了山洞口。陳海平伸手沒拉住,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只覺眼前呼嘯風過,下一刻不遠處傳來——鏘!

  周譽猝然停住,面前赫然是太阿長劍釘在地上,再往上便撞見了謝雲修長冰冷的眼睛。

  「遲了,」謝雲冰冷道。

  就在這時,腳下地面突然輕微搖撼,塵土簌簌而下,山澗中的寒風驟然灌進了洞口。

  眾人同時錯愕抬頭,還沒弄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只聽頭頂山巔上響起一道低沉、震撼,極富有磁性的男聲,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竟然都仿佛活生生地炸響在了所有人的耳邊:

  「八山正派、四大名門,天下武林聽吾號令——」

  「怎麼、怎麼回事?」

  「這是誰?!」

  「他說什麼?!」

  謝雲幾不可聞地出了口氣,從齒縫間輕輕地、一字一頓道:「——尹開陽……」

  「吾乃神鬼門主,今日門中弟子殺華山王康裕、崆峒陸通聖,廢武當掌門長清子,擒住各大門派高徒,已贏得了武道大會的勝利,理當獲選天下武林盟主之位——」

  眾人同時衝出山洞,只見外面聲震寰宇,鳥雀驚飛,山巔遙遠不見人影,只傳來直上九霄的轟響:

  「凡天下若有不服者,明日社首山聖上封禪之地,吾將設立擂台,恭迎各位。如有人戰勝鄙門,則盟主之位拱手讓出;若無人應戰,吾便將一統武林,號令群雄,從此率眾歸順吾皇——!」

  大群鳥雀轟然而上,餘音久久不絕,震耳欲聾。

  「囂張……」沈雲生難以置信,怒道:「太囂張了!」

  「神鬼門打的是什麼主意?!」

  「不能讓他得逞!」

  陳海平亦是怒火直上心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眼角餘光瞥見謝雲猝然捂住肩頭,似乎極為痛苦,重重靠在了身後潮濕的山壁上。

  「您怎麼了?」陳海平立刻轉身扶住他,只見傷口居然被震裂了,再次洇出了殷紅的血絲!

  「您……」

  謝雲抬手揮退了他,攏上衣襟道:「無事。」

  陳海平心思激盪,胸膛劇烈起伏片刻,感覺喉嚨中仿佛堵上了什麼酸澀的硬塊。良久後他才低下頭,艱澀道:「謝……謝統領,您兩次出手,都是在我遇險的時候,我竟不知自己……」

  謝雲目光向他一瞥。

  年輕男子率直到近乎愚蠢的正義,以及小心翼翼的、壓抑又熱切的姿態,就如同此刻早已應該遠在天邊的,另一個人。

  謝雲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望向遠方鐵鏽色的蒼穹。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淡淡道。

  ——與此同時,泰山下。

  一騎飛馬絕塵而來,直至山底驟然勒韁,高高立起了大半馬身!

  「咴——」

  駿馬重重踏回地面,馬背上,一個黑衣勁裝、精悍俊美的男子扭頭望向山巔,陰霾的眼底映出了天際重重雲霧,以及掌中七星龍淵錚亮的寒光。

  半晌他冷冷地眯起眼睛,驟然打馬:「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