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祭旗

  初九,儀仗離開行宮,向東而去。

  二十一日,聖駕行至泰山腳下奉高縣,令人出城築封祀、登封、降禪三壇。

  正月初一開始,皇帝開壇封禪。

  封禪大典共有三天,初一聖上率眾行至泰山腳下的封祀壇祭天;初二登岱頂,封玉策於登封壇;初三帝後二人再一同至社首山的降禪壇祭地神,皇后登壇獻祭的儀式也是在這一天舉行。

  而號稱天下第一武道盛事的武林大會,也不知道這幫江湖人士是不是為了效仿漢武封禪之典,特地選在了漢武帝當年祭祀后土所在的肅然山。

  肅然山處於泰山東北麓,離當今聖上封禪的岱頂,不過十數里路遠。

  除夕夜,長安。

  急促的馬蹄順中正大街飛馳而下,身後各街坊亮起火光,差役紛紛發出驚吼:「什麼人膽敢深夜縱馬!」「站住!」「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梆!梆!梆!

  警報聲響徹大街小巷,黑馬卻毫不停頓,閃電般馳過慈恩寺宏偉的朱紅大門。

  馬背上黑衣負劍的年輕男子倏而縱身,從馬背上驟然拔起,身影凌空越過了高高的院牆,將怒吼的追兵遠遠甩在了身後。

  禪房外。

  智圓大師枯坐的身影動了動,收回凝視著夜空的目光,拿起茶壺,往面前的兩隻空杯里慢慢斟滿了茶水。

  半晌身後響起腳步,智圓大師沒回頭,沙啞道:「……信超。」

  單超的身影從昏暗中閃現出來,只見他雙肩肌肉緊繃,眼底布滿了血絲。雖然刀刻般的嘴角顯出一種近乎嚴酷的冷峻,但整個人神情中卻隱隱透出一絲瘋狂。

  任何人在神智被「鏡花水月」吞噬之後,又不眠不休策馬跑了三天三夜,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一直在等你……」智圓大師悠悠望向天穹,問:「你看到那顆星了嗎?」

  單超走到他身前,一言不發地回頭瞥了眼。夜空中一顆極度明亮的星辰正緩緩移動,以勢不可擋之姿沖向中天。

  「我看到那顆星,就知道你該來了。」智圓大師看看眼前的茶水,搖頭露出一絲意有所指的譏笑:「自然……其他該知道的人,也都能知道。」

  單超沒理會頭頂那星辰,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兩年來的師傅,說:「我來是為了請求您一件事。」

  智圓大師不答。

  「兩年前我被您從寺院前救起時,前塵往事一概忘盡,乃是被人在後腦刺了金針的緣故。眾所周知江湖中通曉金針秘術之人寥寥,因此除了下手的那個人之外,我實在不知道還有誰能幫我把針取出;之後思來想去,唯有兩年前智圓大師您幫我療傷時,曾用金針刺入脊椎,將經絡中傷痛一舉治癒……」

  單超抬手按住自己靠近頸椎的後腦,緩緩道:「若大師能再施援手,單某將感激不盡,日後自有重酬。」

  但果不其然,智圓大師搖了搖頭,衰老的面孔在陰影中格外疲憊,說:「貧僧做不到。」

  單超問:「大師是不會,還是不能?」

  這次智圓大師沉默了很久,才說:「我不能。」

  單超一掀衣擺,在桌案後大馬金刀地坐下了,鷹隼般陰沉的雙目緊盯著智圓大師渾濁的眼睛。

  「有個人曾經想殺我。」

  說完這句後他頓了頓,因為遠處街坊外,京城守備呼喊搜索的聲音正穿過夜色遙遙傳來,繼而向更遠的朱雀大街去了。

  但對面智圓大師似乎沒有任何出聲叫喊的念頭,輕輕撥動手指轉過了一顆佛珠:「所以呢?」

  單超緊握七星龍淵劍柄的手鬆了松。

  「那個人連續兩次想殺我,都是認真的。但自從我失去記憶隱居慈恩寺後,他明明知道我在這裡,卻再也沒有了出手殺人的念頭,甚至還費盡心機保護過我。」單超問:「大師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智圓搖頭道:「這要問那個曾經想殺你的人,跟貧僧有何關係。」

  單超卻緊追不捨:「既然跟大師沒關係,為何大師又不願取出他刺進我腦中的針?是懼怕他,還是因為跟他是一夥的?!」

  智圓大師目光落在面前那杯已經冷透,卻還一口未動的茶上,半晌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信超,你還沒喝茶呢……」

  單超冷冷道:「不用,大師還請先回答我。」

  智圓伸向茶杯的手就頓住了,片刻後終於緩緩道:「你說那人保護過你……那人是如何保護你的?」

  「中元節太子駕臨慈恩寺那天,大師於寺內數百僧人中,偏偏挑中了我一個才入寺兩年的弟子人前露臉,向太子進獻那碗事先已被下了猛毒的酸果湯。我喝過酸果湯後本應立刻毒發,但偏偏前一晚上……」

  單超吸了口氣,眼前似乎浮現出了一個相似的長安月夜和翩然落下的雪白衣袂。

  他閉上眼睛,說:「前一天晚上,我在慈恩寺門口遇見了『恰巧』路過的北衙禁軍統領,喝下了他親手所斟的一碗雪蓮花茶……」

  智圓大師失聲長笑,不知為何那笑聲中竟有包含著濃濃的悲愴:「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謝雲早已讓你服下了百毒不侵的雪蓮花,所以你才逃過了一死!」

  話音未落,他驀然舉杯,將面前的冷茶一飲而盡!

  單超阻止不及,只見智圓大師嗆咳了兩下,指向單超面前的那杯茶:「信超,該你了。」

  單超眉峰一剔,猝然抬手將冷茶向花叢中一灑,只聽簌簌地輕微聲響傳來,濺上茶水的枝葉竟然瞬間就發黑枯萎了!

  智圓大師布滿皺紋的唇角驟然冒出黑血,自知大勢已去,臉上頓時泛出了肉眼可見的青黑。

  「為什麼!」單超怒喝道。

  「謝雲早就……識破了劉炳傑他們的……毒計,知道我有可能藉機除掉你,以絕後患……所以提前給你餵下了手中獨一無二的雪蓮花……」

  智圓俯在桌面上連連嗆咳,每一下都帶出劇毒的血沫,單超起身一把將手按在他胸口,存亡續斷的至純真氣洶湧而入,只聽智圓斷斷續續地苦笑著搖頭:「那如果我……我不令你上來獻茶呢?如果我不想殺你呢?謝雲果然是……萬萬全全,連任何一絲風險都……」

  單超難以置信地微微喘息,倏而厲聲道:「為何你要殺我,大師?!你照顧了我兩年!是你把我從慈恩寺門口救回來的!」

  智圓卻掙扎著抬起冰涼的手,抓住了單超按在自己心口前的手腕,那是一個想讓他放開的姿勢。

  「我受脅迫太久了,我們所有人……都受脅迫太久了……」

  「誰脅迫你?謝雲?!」

  智圓大師劇烈倒氣,身體痙攣,喉嚨里發出咯咯聲響,那是血液反嗆到氣管的原因。他的目光渙散開來,最後望著單超近在咫尺卻越來越模糊的臉。

  「當年所有人都因為你……因為你的出生……而捲入了這件事情……」

  「金龍騰飛自漠北,金龍……自漠北……」

  單超瞳孔瞬間緊縮,又急劇張大。

  「他不殺你,因為他還想利用你……」智圓大師用最後一點力氣撐起頭,似乎想靠近單超耳邊,但他說話的聲音已經非常含混低啞近乎耳語了。

  「千萬小、小心……」

  「小心謝……雲……」

  黑血驟然湧出,智圓大師的頭一垂,閉上了眼睛。

  單超雙手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放下智圓大師已經變冷的身體,向後退去半步。陰影中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足足過了很久才靜止下來,星光勾勒出挺直的鼻樑和緊繃的薄唇,仿佛一尊刀法凌厲的石像。

  他最後向智圓大師欠身深施一禮,轉身而去,轉瞬消失在了長安除夕廣闊的夜色里。

  天穹中,北斗紫薇光芒熾亮,逼向中天。

  ·

  翌日,正月初一,泰山。

  城門轟然開啟,儀仗奔涌而出,一時之間漫山遍野全是明黃色的繡龍旌旗。

  皇帝在這蔓延十數里的宏偉儀仗中出了奉高縣,一路登上封祀壇。武后率領文武百官下跪叩首、山呼萬歲,放眼望去全是紫金玉帶。

  禮畢,聖上下壇,在身後尹開陽的護送下,微笑走向恭候在門樓之上的眾臣。

  武后略微側過臉,輕聲問謝云:「單超呢?」

  謝雲身後本應是副統領的位置空空蕩蕩,已經空蕩數天了——從得知謝雲要出手爭奪武林盟主之位的第二天單超就不告而別,從此再沒有出現過,想必是終於心灰意冷,斷然離開了他醉心於權勢的師父。

  謝雲唇角冰冷地一勾:「不知道。」

  武后還待說什麼,就在這時只聽遙遙一聲:「報——」

  暗門武士飛馬而來,至壇下驟然縱身,腳尖在馬背上一點,借力直上門樓,撲通跪在尹開陽身後:

  「稟掌門!肅然山武道大會初輪決出勝負,崆峒陸通聖、華山王康裕、峨眉沈雲生、青城周譽、淮南十九道陳海平等人勝出,約定明日再戰!」

  聖上不由側目問:「這幾人水平如何?」

  「無名之輩。」尹開陽漫不經心道,吩咐那武士:「傳令神鬼門,明日景靈出手清空全場,反抗者就地誅殺。」

  「是!」

  武士從高達數丈的門樓一躍而下,轉瞬落在馬上,很快順著來路消失了蹤影。

  皇后斜入雲鬢的眉梢猝然一挑,半晌才略微遲疑地問謝云:「……真是無名之輩?」

  謝雲沒有回答,皇帝身後的尹開陽不動聲色地抬眼瞥了過來。

  ——暗門掌門一身黑底錦袍,暗銀繡蟒花紋在風中獵獵作響,與謝雲雪白的禁軍制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帝後之側,一黑一白,氣氛緊繃又針鋒相對。

  謝雲淡淡道:「先贏了再說這話。」

  ·

  第二日,聖上登岱頂,在登封壇封存玉策,昭告天下。

  與此同時,十數里外的肅然山巔上,一座拔地而起的巨壇邊豎起了兩三個人都難以合抱的高杆,杆頂旌旗獵獵飄揚,「天下武道」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直直矗立在了陰沉的天穹之下。

  高壇周圍烏壓壓坐滿了各大門派的弟子,五個從昨日初戰中獲勝的候選人分別立在空地上,只聽正中武當掌門長清子的聲音傳遍山巔:

  「……神鬼門當道,欺壓中原武林,今日各名門正派齊聚於此,共襄除滅邪道之大計!……」

  突然外層人群爆發出驚恐的呼聲,長清子抬頭一看,聲音猝然停止。

  只見山谷間不知何時已綴滿了鐵鏈,數百個黑衣勁裝的蒙面人正抓著那鐵鏈,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轉瞬就登上肅然山巔,團團包圍住了天下武道場!

  長清子爆發出聲震寰宇的厲喝:「——來者何人?!」

  「既然是天下武道齊聚一堂,為何沒有我神鬼門?」

  眾人紛紛震愕回首,只見數百黑衣人齊刷刷讓出一條道來,一個身負巨大雙鉤、火紅頭髮面容俊美的少年越眾而出,含笑登上高壇,向眾人抱了抱拳。

  「在下神鬼門首座弟子景靈,聽聞各位在選天下武林盟主,便來湊個熱鬧,向各位討教。」

  一時眾人怔愣,待回過神來,滿場立刻爆發出了轟然議論和怒罵。

  「就是討伐你神鬼門的,還有臉來競選武林盟主?!」

  「目中無人至極!真當我中原武林無人不成!」

  「把他趕出去,趕出去!」

  長清子猛地一跺金剛杖,繼而將杖尾端抬起指向景靈,冷冷道:「神鬼門橫行霸道、燒殺搶掠,十多個小門派的覆滅都與你們有關,更不用提前不久的鍛劍莊滅門慘案,亦是你們一手造成!今日此處是名門正道齊聚之地,不是你們神鬼門該來的地方,還不快快退散!」

  然而景靈卻瞅著長清子,微微一笑:

  「此話不通。既然武林盟主是比武定論,那凡天下習武之人皆可參與,神鬼門自然也囊括在其中。除非……長老心中已經知道場中無人可以勝我,所以……」

  景靈那足以令深閨少女怦然心動的漂亮面孔,此刻卻閃爍著毫不掩飾的邪惡和冷酷。

  長清子握杖的手一緊,卻只見景靈轉過頭去,望向了場中的五個候選人。明明他聲音不大,甚至還有幾分柔和,但每一個音都裹挾內力撲面而來,一字一句鋒利如刀:

  「怎麼,各位英雄豪傑個個縮頭不出,當真怕了不成?」

  五人中的青城周譽和陳海平,都在數月前的鍛劍莊滅門慘案中和景靈正面交過手,此刻內心震悚難言,一時都沒有反應。

  只有崆峒派的陸通聖,因為本門派早就和神鬼門有過奪寶大仇,又在鍛劍莊中被景靈殺過不少弟子,此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即上前怒道:「你這魔頭!今日膽敢來挑釁天下英雄,我必定要讓你……」

  「陸兄不可!」

  周譽和陳海平不約而同,齊齊出手,一左一右攔住了陸通聖。

  與此同時一道寒光迎面而來,那速度簡直連眨眼都趕不上,瞬間陸通聖只覺自己的頭被周譽陳海平同時按下,緊接著厲風貼著自己的頭髮削了過去!

  ——奪!

  陸通聖駭然,猛地回頭,只見一柄半人高的鐵鉤已深深剁進了自己身後的旗杆里!

  場上所有人驟然拔刀,長清子怒道:「竟敢出手傷人!」

  景靈卻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腕,笑道:「可惜……險險就收了今天的第一顆人頭來祭旗。」

  他旁若無人地走向旗杆,眾人下意識地在他身前避讓開,只見他頭也不回地笑道:「這江湖平靜太久了,久到你們覺得玩一場過家家,就能坐在大中原武林往日的榮耀中高枕無憂……太平盛世,歌舞昇平,應該有個人出來攪一攪這攤渾水,讓你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風浪。」

  陸通聖顫聲道:「你想……你想幹什麼?」

  景靈站定在旗杆前,回頭一勾嘴角,囂張睥睨。

  緊接著他抽出背上另一柄鐵鉤,翻腕橫劈,力破山河!

  轟——隆——

  鐵鉤席捲出開天闢地的力量,重重砍在旗杆上,竟然將那三人難以合抱的巨型原木硬生生斬成了兩段。

  原木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瞪視中緩緩落下,「天下武道」的旌旗劃破長空,在轟然巨響中狠狠砸落在了大地上!

  「如何!」山巔搖動的巨響中,景靈厲聲撼動四野,喝道:「是不是還無人來戰!」

  眾人霍然起身,發出憤怒的呼喊!

  與之相對的是,場上的武當掌門、五個候選人、以及台下各大門派長老都面色鐵青,彼此隔空交換目光,久久不能發出一言。

  「若是無人來戰,」景靈俯身從倒塌的旗杆上拔出先前刺出的鐵鉤,雙鉤在手,居高臨下,眼底漸漸泛出瘋狂冷酷的血色,聲音卻是非常輕柔的:

  「那也罷,各位都沒有活命的必要了。」

  長清子等人面色齊齊劇變,只聽他驟然提聲喝道:「神鬼門聽令!」

  團團包圍住天下武道台的黑衣人同時動手,漫山遍野,刀兵齊出!

  「——在場所有,就地格殺,直到有人上來挑戰為止!」

  「若是人人都龜縮不出,今日就將此地屠殺殆盡,雞犬不留!」

  各大門派長老同時起身,連長清子都再也忍不住,提杖大步上前!

  但就在這時,景靈突然一笑舉起鐵鉤,將鉤尖精確無比地向台下人潮中的某處一指,對手下冷冷道:

  「——只是動手時注意點,別誤傷了這一個人……」

  「別來無恙,雲使?」

  人群炸然望去,眾目睽睽之下,四周的武林弟子都驚愕散開,空出了原先默不作聲坐在台下的一道身影。

  他白衣緩袍,腰束錦帶,兜帽蓋住了頭髮,只有一縷黑亮的長髮從耳際垂落身側。面紗擋住了他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美麗冰冷的眼睛,直直迎著不遠處那淬著寒光的鉤尖。

  ——那是謝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