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同意了,」清涼殿內,武后旋身坐在案後,在金鳳牡丹纏枝宮裝揚起的裙裾中凝聲道。
此刻聖上那邊已經乾坤落定,清涼殿偌大的宮室中,武后屏退了除謝雲之外的所有人,只有隨謝雲而來的單超遠遠守在朱紅門扇之後,在光影間露出一道頎長的背影。
謝雲終於問出了一直沒機會說出口的狐疑:「——尹開陽當年率暗門擅自離京,聖上勃然大怒,罵暗門狼子野心辜負聖恩,為何這次又鐵了心地站在尹開陽那一邊?」
皇帝素來多疑,今天的表現堪稱畫風迥異,這一點有眼睛的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本宮也說不清楚……」武后長長嘆了口氣,說:「三天前那個晚上聖上突然從噩夢驚醒,此時已消失數年的尹開陽忽然現身覲見,聖上原本極不耐煩,但見到尹開陽後,忽然又變得極為和順安靜,甚至與其閉門三日商討國事……」
「娘娘沒進去旁聽?」
「沒有。」武后咬牙道:「聖上出來後就變得對尹開陽言聽計從,不僅不追究數年前暗門出走的舊事,還一心一意要幫他攫取什麼盟主之位,說這是統治民間武林勢力的最佳良機,言談行止如同變了個人一般……」
謝雲面色微變。
武后一直在注意看他的神色,當即敏感地問:「怎麼了?」
但謝雲默然片刻,又說:「沒什麼。」
不待武后追問,他話鋒一轉道:「尹開陽除了『銷天下兵』之外,還提出了其他任何主張嗎?」
「目前為止沒有,一直在說武林大會,對後宮、太子及朝政都未有絲毫涉獵,對本宮的態度也尚算恭敬。」武后捏著茶杯的手指一緊,厲聲道:「但正因此,才更顯用心險惡!眼下朝中滿是世家大族,暗門無法光明正大分一杯羹,就想出這麼個法子,第一步是利用聖上的信任奪取民間聲勢,第二步是挾民間聲勢攫取什麼,還用得著多說嗎?!」
武后不愧是鬥倒了王皇后、蕭貴妃,弄死了長孫無忌、諸遂良,把關隴舊族徹底顛覆了的關鍵人物,其敏銳至極的政治嗅覺不得不令人贊一聲老辣。
「不能讓他如願以償,」武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聖上圍剿武林的決心已定,但若是一定得有個人來當盟主的話,此人絕不能是尹開陽!」
桌案後謝雲卻搖了搖頭。
武后問:「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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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開陽武功確實天下第一。」謝雲輕輕道:「單論比武,沒人是他的對手。」
非技擊一道中人,大概不會理解這句話背後的絕對性。武后下意識就皺起了描畫精緻的娥眉:「普天之下就沒人打得過嗎?」
謝雲不語。
「若是禁軍先以車輪戰耗其戰力,然後……」
「送死。」
武后被這乾淨利落的兩個字震了震,遲疑道:「連你也……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嗎?」
謝雲這次沉默了很久。
在武后看來,他似乎是在內心反覆斟酌掂量互相雙方戰力的對比,但如果仔細打量的話,就會發現他其實只在靜靜盯著空氣中某片飄忽不定的浮塵而已。
直到武后懷疑他已經忘了自己的問話,正準備再重複一遍的時候,才聽謝雲緩緩地、低沉地道:「……有。」
「如果僅求一戰的話。」
空氣突然凝滯下來,猶如冰涼沉重的液體,於虛空中緩緩流過靜寂的大殿。
武后遲疑良久,終於問:
「……那你能打敗他,搶得盟主之位麼?」
月夜中庭。
遠處宮燈漸漸熄滅,最後一點人聲湮沒在寒風中,深秋的水面仿佛凝了一層白霜。
謝雲坐在池塘邊的玉欄上,肩膀搭了件皮毛披風,懶洋洋舉起酒壺。
他從來不像時下男子流行的那樣高冠峨髻,大多數時候都用一根朱紅絲帶將頭髮隨意綁起,從側頸垂下的長髮在夜色中有種水一樣柔和冰涼的質地。此時大概確實有些醉了,他也沒伸手把頭髮別去耳後,就這麼肩膀微微垂落,眼神慵懶渙散地盯著水面。
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由遠及近,謝雲頭也沒回,突然道:「站住。」
腳步應聲而止。
兩人都沒作聲,很久後單超才平靜道:「別喝了,身體受不住。」
謝雲一哂,仰頭提起酒壺又喝了一大口。然而這時單超突然伸手環抱過來,柔和卻又不容拒絕地奪下了酒壺,噹啷一聲隨手丟在地上,潑出來的殘酒登時散發出了一股醇香。
「漢庭春——」謝雲拖長語調,嘲笑道:「好大手筆,一滴千金的佳釀就這麼潑了,你這輩子見過那麼多錢麼?」
他的嗓音因為意識迷離而略帶沙啞,連嘲諷聽起來都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你的命比它值錢,」單超回答道。
單超把謝雲肩上堪堪將要滑落的披風提起來,裹緊了那勁瘦挺拔的身體,又仔細把柔軟豐沛的毛皮往他脖頸里掖了掖。做這件事的時候他手指划過謝雲修長的側頸,只感覺脈搏微弱斷斷續續,幾乎感覺不到什麼平穩的搏動,蒼白的月光下血管泛出淡青色的微芒。
謝雲閉上眼睛,說:「我的命當然值錢。」
單超問:「和武林盟主之位相比哪個更值?」
謝雲沒有回答,過了很久很久,才聽不出是清醒還是恍惚地喃喃了一句:「富貴險中求……」
單超冷冷道:「武后讓你仔細考慮一下,明天給她答覆,你想好怎麼回了嗎?」
謝雲還是閉著眼睛,看樣子如果再這麼一會兒,他就該睡過去了。
但單超直直站在他身前,耐心、壓抑而克制,不知道過了多久,果然謝雲唇角挑了挑,是短暫而又幾乎不見地笑了一下。
「憑尹開陽現在的實力,想當天下第一,其實易如反掌,這次費那麼大勁在皇帝身上做手腳也只是要借朝廷的力量來把暗門抬到明面上而已。如果我不出手的話,這世上能攔住他的人就很少了……」
「到那時暗門重見天日,大勢一去不復返。」謝雲悠然道:「皇后手中的實權就非常危險了。」
單超話音里透出一絲狠意:「皇后的權柄比你自己的性命還值錢對嗎?」
謝雲終於睜開眼睛,悠悠重複了一遍:「富貴險中求啊,徒弟。」
單超在他戲謔的目光中啞口無言。
「權柄不論在誰手上都是權柄,只要它在那裡,就會有無數人爭搶它,追逐它,為了它六親不認,為了它無所不為……你知道比為爭權奪利而賭上性命更可怕的是什麼嗎?」
單超不答言。
「是連坐上賭桌的資格都沒有。」謝雲說。
他伸出修長的食指點了點單超的胸膛,月光下那指尖泛出玉石般的青白。
「——對這世上大多數人來說你都非常幸運,不用奮鬥幾十年就能直接坐到這張賭桌上。但記住,你真正幸運的不是這一點,而是什麼代價都不用付,就能輕輕鬆鬆地從這張桌子上走下去。」
謝雲從玉欄上下來,大概是酒意上頭,腳尖接觸地面的時候竟然踉蹌了一下,被單超抬手一把扶住了。
謝雲掙脫開來,隨意擺了擺手,轉身向後堂走去——那是他在清涼殿休息起居的地方。
單超動了動,看樣子想跟上去但又忍住了。
他直勾勾盯著謝雲的背影走向長廊盡頭,隨即打開房門,跨過門檻——就在這時他膝蓋一軟,但還沒倒下去,電光石火間只覺身後風聲呼嘯,被人穩穩一抱!
是單超於千鈞一髮之際掠過長廊,打橫接住了他!
剎那間單超整個人身體都是僵硬的,肌肉緊繃跟岩石一樣,腦子裡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語無倫次道:「你喝多了,我就說……」
緊接著他不敢低頭看謝雲的表情,就順勢把謝雲半扶半抱著進了屋,扶到床上。
那一刻他思維是如此混亂,以至於都不記得從門檻到床榻是多長距離,滿腦子都是從掌心和懷抱里傳來的觸感,就像全身上下涌過了無數細微酥麻的電流。之後他下意識退後數步,把著長劍,直愣愣站在了門後,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屋子裡悄無人聲,一層層華美的床幔後傳來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謝雲睡著了。
單超上前一步,遲疑半晌,又上前一步。
他的步伐從沒像現在這樣倉促又躊躇過,仿佛一邊被前方莫名的邪惡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又竭力抵抗,掙扎後退,以至於狼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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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前長安月夜下,那個從車簾縫隙中投來一瞥的禁軍統領,和現在重重床幔後那道若隱若現的呼吸聲,在單超眼前交織變幻,最終化作一張放蕩輕佻又高高在上的臉。
——那張臉有著世人難及的俊美,也透著難以想像的惡意。
「和尚,」他揶揄地說,「看來你我之間,該是孽緣。」
單超半跪在床榻邊,輕輕握住謝雲垂下的手,著魔般注視著那淡紅色的薄唇。
「師父……」他低聲道。
這充滿禁忌和罪惡的字眼光是說出來,就帶著無窮的吸引力。
「你親我一下,我就……」
我就陪你坐在這張賭桌上。
我就願意為你做盡一切事情。
單超顫慄地俯下身,嘴唇寸寸接近,但就在即將貼合的時候又硬生生頓住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片刻後霍然起身,強迫自己退後一步轉過頭。
不能往後看。
不能。
單超大步走出屋子,合攏房門時因為顫抖得太厲害差點夾到手指,但他甚至沒注意到,急匆匆穿過長廊,腳步凌亂踉蹌,奔下台階時差點被自己絆倒。
猶如敗軍落荒而逃。
他沖回自己在侍衛處的小小睡房,砰地一聲關上門,長長出了口氣。
緊接著這口氣就再也沒能收回去。
只見一道白光裹挾厲風當頭而下,瞬間劈到了面門前!
——鏘!
千鈞一髮之際單超拔劍、出手,劍鋒正面重重相撞,濺起一溜駭人的火光,霎時映亮了偷襲者的臉!
「——單、超。」那男人在刀鋒後微笑道:「久聞大名,別來無恙?」
單超冷冷道:「……尹開陽。」
尹開陽振臂一拂,長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滑過劍身,單超登時敏銳至極地變招格擋,狹小的睡房內同時暴起無數寒光,剎那間兩人已在生死間交手了數個來回。
尹開陽笑道:「阿雲教人的本事那麼次,你功夫跟上次輸給我的時候相比卻翻天覆地了,可見天賦倒是真的不錯。」
單超以劍身重重壓住刀鋒,剎那間上滑斜劈,龍淵七星被內力激發接連亮起,殺氣以一個極端弔詭的弧度,直直指向了尹開陽的咽喉!
單超喝道:「誰輸給過你?!」
尹開陽不得不棄刀、後撤,劍鋒在毫釐之間,擦著他的脖頸無聲無息滑了過去!
「——怎麼?」尹開陽彬彬有禮地表示出了訝異:「年輕人,就這麼輸不起麼?」
尹開陽絕對不年輕了,但面具下露出的半張臉卻看不出什麼年紀,微笑時嘴角那絲細紋更像是歲月醇厚的沉澱。
雖然都遮面,但他跟謝雲外表上完全屬於兩種人——謝雲天生罕見地俊秀,連戴著面具都很難完全擋住他令人過目難忘的輪廓;尹開陽年輕時則肯定是芸芸眾生中的大多數,既不能算難看,也不算多出挑。
然而歲月的痕跡和成熟的風度,以及執掌暗門二十年裡至高無上的權力,讓他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氣勢,如果擱在人群中的話,其顯眼程度甚至不會比單超弱半分。
「景靈向我匯報鍛劍莊一事時提到了你,因此我很好奇,想知道你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尹開陽頓了頓,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單超:「鏡花水月只有對意志極度堅定、內心毫無恐懼的人才不起作用,沒想到當年毫無抵抗之力的你,成年後竟然成了我平生所見第一個對鏡花水月毫無所感的人,真是令人唏噓啊。」
單超握劍的手穩定猶如鐵石:「不好意思,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忘了?」
單超不答言。
尹開陽眉頭一緊,突然想到了什麼,笑道:「原來如此!」
他突然長身而來,堪稱兔起鶻落,這次卻沒有奪刀,而是簡直空手套白刃,短暫交手數下後仗著輕功突然閃到單超身側,伸手就向他後腦之側拍去。
單超豈能讓他拍到?當下就旋身偏頭,七星龍淵散發出裊裊寒氣的劍身順勢就向尹開陽雙手斬下!
——然而這時是來不及的。
尹開陽掌風襲來,掃到了單超耳後靠近脖頸那一片的後腦;緊接著閃電般退後,江湖百年第一輕功梯雲縱催發到極致,幾乎是在這裡消失,同一時間又在屋角出現,電光石火間堪堪躲過了七星龍淵力可開碑的一斬!
單超猝然抬手按住自己腦後,厲聲道:「你幹什麼?!」
——他沒有看見的是,一根細若毫毛的銀針被掌風所激,赫然從他耳後|穴道中滑了出來,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上,一閃就消失了!
「難怪幻術對你不管用,我還當這世上真有無所畏懼的人,原來你只是忘了所有恐懼的事情。」
尹開陽搖頭嘖嘖有聲,繼而撫掌一笑:「謝雲在腦中下針的手法堪稱神妙,一時半刻我也破解不了……不過這下應該暫時就夠了。」
單超剛想說什麼,但提氣剛到咽喉,突然後腦一陣壓迫性的劇痛!
那痛苦單超平生從未感受過,像是腦海深處某種埋藏已久的巨大陰影,突然掙脫桎梏浮向水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震撼,強大的壓迫力令他甚至眼前發黑。
他只看見尹開陽眨眨眼,瞳底再一次閃過了白天在暖閣中出現的那道鬼魅白光,直勾勾望向自己的眼睛。
——鏡花水月。
他竟然在此時,再次使出了那詭譎的瞳術!
「讓我們看看你最恐懼的事情是什麼,還能不能離開鏡花水月的幻境……」
尹開陽的聲音幾乎是柔和的,和他那雙冷酷詭異的眼睛截然不同,在昏暗中聽起來,反而更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錯覺。
但單超沒聽見。
在他耳中尹開陽的聲音和周遭簡陋的一切都漸漸遠去,化作冰冷遙遠的、朦朧仿佛霧氣般的一團。
最恐懼的事情。
單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胸腔劇烈起伏,發出了粗重而又難以置信的喘息。烈日下穿過黃沙的劍鋒,和沙漠深處如血的夕陽輝映,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了無數斑點和光影。
——他想起來了。
謝雲並不是在當年離開大漠的那天才第一次下手殺他,之前還有一次。
那一次謝雲是千真萬確的,想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