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惡魔

  「三天前的晚上,朕做了個夢,夢見大地開裂、江河倒涌,地下爆發出汪洋大海般炫目的金光……」

  乾泰殿議事暖閣內,皇帝盤腿坐在絲絨褥子上,伏在金絲楠木桌案後,身上僅披著暗紫厚緞常服,語氣疲憊面色憔悴,眼底能看見明顯的青灰。

  而半個朝廷手掌兵權的重臣都站在這間小小的暖閣中,包括驃騎、輔國、鎮軍等七八位大將軍,宇文虎也身著紫服金帶,默不作聲地站在了隊伍居中的位置上。

  謝雲已換上了深紅底白緞的禁軍統領飛魚袍,立在皇后下手,身後是手握七星龍淵不苟言笑的單超。只見暖閣里所有人都木著臉,大將軍們低頭肅立,只聽前方皇帝繼續傳來:

  「朕恐有不測,但諸位愛卿都不見蹤影,亦無人趕來救駕,因此心裡十分惶恐。正當無處可避之時,忽間地縫中光芒大盛,漸漸竟然升起十二座頂天立地、胸有銘文的金人……」

  「聖上,」皇后陪著皇帝閉門清談了三天,此刻臉色也不太好看,但她身體一向比多病的皇帝康健,因此開口聲音還是很穩的:「各位愛卿都對聖上忠心耿耿,若是真有危險,必定會馬不停蹄趕來救駕的。夢境之說向來不可靠,聖上還是莫要當真的好。」

  話音剛落,人人都神情稍緩——任誰好好地喝著茶,突然被皇上叫來一通指桑罵槐「朕夢見你不忠心!」都會覺得十分操蛋,皇后這話可真說到大家心裡去了。

  皇帝卻一擺手,出乎意料地偏執:「諸位大臣的忠心有幾分朕非常清楚,沒有必要在這討論。只是夢境預示現實,此事自古有之,怎能完全不當真呢?」

  皇后:「……」

  所有人無言以對,皇后也沒詞兒了。

  「朕從夢中驚醒之後,便倍感惶恐,不知這夢境預示著什麼。但朕想金人暗示刀兵,諸位愛卿都是戰功赫赫的國之棟樑,便想把你們召來解一解夢。」皇帝環視周圍一圈,凝著聲音問:「各位,你們怎麼看?」

  皇帝這語氣真是相當不善,幾個重臣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發話。

  「為何都不做聲?」皇帝不滿道:「元諭,你先說。」

  尉遲元諭內心只覺憋屈,無奈他站在武將首位,只得上前欠了欠身:「回稟聖上,臣不擅長解夢,但地下出現金人,或許代表上天即將對聖上賜下不世之戰功……」

  「一派胡言。」皇帝冷著臉打斷了尉遲元諭,視線向群臣中一掃:「宇文虎?」

  宇文大將軍在周圍同情的目光中吸了口氣。

  「聖上。」宇文虎想了想,沉聲道:「相傳始皇銷天下之兵,以為鍾鐻金人十二,置於阿房宮前,隨後因戰亂而不知下落。臣斗膽以為,聖上看到的,有可能便是那下落不明的十二金人。」

  皇帝的心思終於被說中了,臉色也稍微好看了點:「哦?那你說朕為何會夢見它們?」

  ——君臣對答到這時一般都是要拍馬屁的,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了,宇文虎也就從善如流地回答:「始皇當年東巡泰山、青史留名,此夢顯然是指聖上重現了當年始皇的壯舉,才會令上天賜下褒獎,從而使大地開裂而顯出金光……」

  啪!

  宇文虎驟然噤聲,只見聖上重重一拍桌案:「一個兩個,都只知道用這番歌功頌德的辭藻來糊弄朕!」

  暖閣鴉雀無聲。

  「如果真是天賜褒獎,為何朕夢中會是那種可怕的景象?分明是你們心存敷衍,不願為朕排憂解難,才用好聽的話來搪塞了事!」

  「——臣等不敢!」

  群臣立刻紛紛跪下請罪,而皇帝余怒未消,還要訓斥什麼時候,突然只聽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輕輕一咳:「聖上。」

  眾人目光投去,只見謝雲緩步上前,柔和道:「臣斗膽想問聖上一句,為何會做這個夢?」

  皇帝對大內禁軍統領還是有點忌諱的,只皺起眉哼了聲:「為何會做這種夢,朕不是正在這裡詢問各位愛卿嗎?只是你們……」

  「夢境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可能是他人以秘術誘導而造成,因此臣才有此一問。」謝雲頓了頓,道:「聖上從夢中驚醒後是否有人立刻來拜訪?是否有人能準確說出夢境中的內容?若是有,則此夢必然是他人誘導而成,因此解夢是根本毫無意義的,望聖上明鑑。」

  皇帝一愣,群臣也一愣。

  朝廷重臣們大概從未像此刻一樣覺得謝統領這麼可愛過,但皇帝反應過來後,卻立刻勃然作色:「胡言亂語!朕看你才是疑神疑鬼太甚,做夢也能有假?!」

  「能的。」謝雲淡淡道:「暗門種種奇技淫巧繁多,攝人心神的辦法林林總總不下數十種,敢問擅自離京數年毫無音訊的暗門掌門尹開陽近期是否突然出現,還覲見過聖上?若是有,則為尹掌門作鬼無誤,聖上只需將其押下斬首,即可立刻破解。」

  壓下斬首四字一出,周遭空氣都霎時僵住。

  砰!

  聖上摔了茶碗,怒道:「大膽!不肯為朕排憂解難就算了,還……」

  「——謝統領此言差矣。」

  殿門外突然響起一道漫不經心的男聲,眾人愕然回頭,只見一個黑蟒袍服、白銀面具的男子正負著手,旁若無人地跨過門檻,微笑道:

  「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本門欺師滅祖看來是傳統。」

  至尊天子、半壁朝臣,但這男子的步伐說是悠閒都不為過,簡直就像是憑空突然出現的,在眾臣如瞪怪物的目光中閒庭信步走了進來。

  只有單超脊背上結實的肌肉突然繃緊了。

  ——就像剛長成利齒的年輕雄狼,正準備發起挑戰接掌狼王權力的時候,突然嗅到了外來猛獸極具威脅的氣息。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

  執掌暗門三十年的大內頂尖高手,江湖魔教神鬼門的幕後掌權者;他最巔峰的時候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來形容毫不為過,其罪行也是殺人如麻罄竹難書,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活在傳說里的魔頭。

  尹開陽。

  一手將謝雲帶進暗門並撫養長大的,尹開陽。

  謝雲微微側過頭,一字一頓道:「尹掌門。」

  「陛下,」尹開陽在重臣們驚愕的目光中微笑一揖,皇帝的神情頓時十分緩和:「尹愛卿不必多禮,快平身。」

  尹開陽依言站直,笑著瞥向謝云:「謝統領對暗門手段應該已經見識得多了,為何會覺得聖上夢見十二金人這麼虛無縹緲的事情,也能跟我暗門扯上關係?」

  ——尹開陽這句問話的聲音不高,不嚴厲,也不咄咄逼人。都是以精修內力為武功基礎的大內高手,他的聲線卻不如謝雲那樣,天生有種華麗冰冷又高高在上的質感。

  但他開口的時候,聲音中卻仿佛有種洶湧澎湃的氣勁,直直灌入周遭所有人的腦髓,令群臣都陡然生出了一股心神魂魄都被其內力懾住,偏偏又無法掙脫的感覺。

  尉遲元諭、宇文虎等幾人同時下意識拔腿後退,卻只見謝雲站在原地,直面著尹開陽面具後含笑的注視,毫無表情道:「暗門的傳統除了欺師滅祖還有專職跳大神吧,是不是,尹掌門?」

  尹開陽不答。

  謝雲冷冷道:「曾經效忠天子的暗門擅自脫離京城已久,不僅在江湖中落草為寇,甚至以大不敬的『神鬼門』自居,光這一點就其罪當誅。再加上這次聖上前腳做夢,後腳你就出現,你自己問問這庭上諸位大臣,除了暗門作鬼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緣由能解釋聖上的夢境嗎?」

  這話說得眾臣紛紛流露出贊同之色,武后微微頷首,連皇帝一時都想不出什麼言語來駁斥。

  然而尹開陽笑著搖了搖頭,抬手隔空對謝雲一點:「阿雲,除了裝神弄鬼這四字外,你也想不出什麼其他話來罵人了。」

  謝雲修長的眉梢一跳。

  「但暗門除了作鬼以外,還是有很多其他辦法的……」

  尹開陽頓了頓,面具後深邃的雙目中突然閃過一絲詭譎的白光,猶如寒星當空、浮光掠影,森然倒映在了謝雲的眼底,只聽他帶著戲謔道:

  「這才是暗門真正的手段,看來你確實需要重溫下,再好好想想要不要總抓著一個夢來跟暗門作對——」

  最後一個字在謝雲耳中被無限拉長,猶如魔音刺進腦海,迴響久久不絕。

  謝雲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當尹開陽眼底精光閃現的同時,謝雲正注視著他的瞳孔驟然一散——

  暖閣中所有聲音和色彩都化作漩渦,呼嘯著飛速遠去。

  憧憧人影被陷進黑暗,深淵從腳下迎面而來;謝雲仿佛被看不見的巨手抓住狠狠向下一扔,幻境中無數畫面光怪陸離,從記憶的墳墓中翻湧而起。

  「暗門的手段,」二十年前荒草坡上,尹開陽單膝跪地,居高臨下,眼神中閃爍著同樣的冷酷和戲謔。

  一個小孩蜷縮在草垛後,身上勉強裹著棉絮裂開的舊襖,被寒風凍得臉蛋青紅,滿是凍瘡的小手握著拳頭緊緊堵著嘴,才能勉強不發出顫抖的哭泣聲。

  透過荒草的縫隙,他看見曾經不可一世的太子承乾脖頸上被套著一根白綾,臉色漲紫、變黑,手腳像被電打了一樣劇烈抽搐,然而所有掙扎都無濟於事。

  「本王明明……是……天命所歸……」

  尹開陽在太子瀕死的瞪視下搖了搖頭,似乎感到十分可笑又有點憐憫:「不,太子,你從來都不是。暗門自古以來的傳統,是挑選天命所歸的人來扶持,藉以從龍之功來攫取世間最大的權力。但跟晉王與魏王相比,作為儲君的你根本就沒有被我列入過考慮範圍里……」

  李承乾雙眼凸出,那幾乎到了一個人眼珠可以暴出的極限,喉嚨發出咯咯聲響,眼眶、鼻腔、耳朵里同時流出血來,那景象如同地獄裡爬出的鬼。

  「你這……惡……魔……」

  「我還沒到真正可以被稱作是惡魔的時候呢,」尹開陽微笑著回答。

  李承乾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烏青的嘴唇無聲開闔,眼底布滿了蛛網般鮮紅的血絲,死死瞪著前方。尹開陽在這樣的目光中最後出了口氣,那仿佛是一聲惋惜的嘆息,隨即攥著白綾的雙手驟然一緊。

  ——咔!

  頸骨斷裂一聲脆響,李承乾身體僵住,後腦勺重重地、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他死了。

  東宮太子、天下儲君,竟然就這樣,在離京萬里之遙的荒土草坡上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尹開陽長吁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土。

  他的神態如此閒適,仿佛只是剛喝完茶散完步,完全沒有任何才殺過一個人的感覺。

  隨著他的動作,草垛後小孩恐懼地退後了半步,竭力繃緊身體不發出任何動靜,想趁這機會轉身偷偷跑掉。但他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尹開陽卻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一般,突然回頭開聲:「站住。」

  他的聲音中隱含氣勁,小孩膝蓋登時一軟。

  尹開陽走來撥開草叢,奇道:「這么小?」

  如此年幼又瘦骨嶙峋的小孩半跪著,藏在又軟又厚的荒草里,那真是跟一隻兔子的體型沒什麼兩樣。尹開陽開始還以為草垛後的孩子起碼得有十歲左右,但眼下一看也有點意外,喃喃道:「太子這愛好……真是……」

  他顯然想岔了,不過小孩沒聽明白,顫抖地爬著又退了兩步。

  「過來,」尹開陽招招手,和藹道:「別怕,我給你一個痛快的。」

  小孩猛地躥起來,拔腿就往後跑!

  電光石火之際尹開陽一伸手,就準確抓住了這孩子的後頸,跟捏住一隻小兔崽沒什麼兩樣,不顧反抗地把他拎了回來,手指稍稍用力,眼見就要輕而易舉地掐斷他那根小脖子。

  這對尹開陽來說確實已經算是很有慈悲心的舉動了,如果小孩不掙扎的話轉瞬之間就能命喪黃泉,快得甚至連一點痛苦都不會感覺到。

  然而就在這時候,小孩終於在極度的恐懼和崩潰中發出了尖叫:

  「救……救命!」

  「娘!娘——!」

  轟——

  其實是沒有聲響的,但在尹開陽耳中,那一瞬間跟轟響也沒什麼兩樣。

  只見小孩身體乍然僵直,但四肢經絡間卻突然爆發出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大氣勁,緊接著天青色光芒從破舊的小棉襖里穿透而出,在皮膚表層匯聚成一層層繁複的花紋,從脊背飛快蔓延到了手臂和脖頸,甚至瞬間刺入了尹開陽掐著小孩後頸的手指!

  尹開陽面色大變,如同被火燒了一樣猛地鬆手。

  「娘!」小孩摔倒在草垛里,掙扎慘叫:「娘,救救我!娘!」

  尹開陽低頭一看,自己的手指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掌紋汩汩而下,傷口中還隱約殘存著可怖的青光!

  但他沒在意,半跪下去緊盯著小孩不斷翻滾蜷縮的身體,只見那不斷蔓延的刺青圖騰漸漸成型,鹿角須髯、頷有明珠,果然形成了一條尚未長成的幼龍!

  「……難怪,」尹開陽輕聲道,「得青龍者得天下,李承乾東山再起之心不死,竟能找到一條小隱天青……」

  小孩的淒利的尖叫漸漸沙啞輕微,整個人俯在草叢中,幾乎連最後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只要稍微伸出手,僅僅一下,就能輕易地送這隻年幼的小青龍上西天。但尹開陽久久沒有動作,只靜靜地看著那毫無生氣的小身體,半晌終於伸出手,卻是把小孩抱了起來,轉身一步步走下了荒草坡。

  李承乾雙眼圓睜的屍體被遠遠拋在了他們的身後。

  寒風中最後一縷夕陽隱入地平線,荒野蕭瑟,枯草紛飛,冬季漫長的黑夜扇動羽翼,漸漸籠罩了大地。

  小孩微微睜開眼,過了很久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乾裂的嘴唇竭力張了好幾次,才終於勉強發出了細弱沙啞的聲音:

  「……你是誰?」

  「你要帶我到哪裡去?」

  尹開陽翻身上馬,斗篷揚起復又落下,陰灰天幕中這個男人眼底閃爍著詭譎的白光。

  那一幕景象的每個細節都如此鮮明,深深烙印在了小孩的腦海里,以至於其後經歷二十年歲月洗刷而毫不褪色,在無數個深夜夢境中反覆重現。

  那是後來一切無窮無盡的噩夢,和顛沛流離的命運的開端。

  「地獄。」尹開陽隨意道。

  小孩瞳孔驟然縮緊,尹開陽卻笑起來,猛地駕馬飛馳,向冬夜原野盡頭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