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把單超在京師見過的男子按長相排個榜,謝統領當之無愧能排榜首,此刻進來的這個人大概能排第二。
他面如傅粉,唇若點朱,哪怕不笑的時候都真正堪稱面若桃花;然而單超又多看了兩眼,覺得此人跟謝統領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謝雲哪怕扮成女裝,哪怕大紅鳳冠霞帔,整個人看起來都是冷色調的,其俊美形貌不過是披在刀鋒外的一層華麗裝裹而已;眼前這個人卻步伐虛浮,神采也僅流於表面,簡而言之就是看起來有點公子哥兒的輕佻。
武后被打斷了話頭,卻沒動氣,「哦?」了一聲問:「敏之來了,你說還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單超總算想起他是誰了——賀蘭敏之!
那沒腦子的魏國夫人賀蘭氏的親哥哥!
其實此人現在應該姓武,皇后記恨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當年對自己寡母不敬,便將他們貶官出京,又令賀蘭敏之改為武姓,封左散騎常侍、門下省弘文館學士,是想讓他將來繼承武家的意思。
然而有個皇后姨母、寵妃妹妹、還因此而深受皇帝寵信的賀蘭敏之,在朝堂上的表現卻頗稀鬆平常,並不如他另一個名聲那麼響亮——花名。
他不僅好採花,還不是那種你情我願的采法。
傳說謝雲某次去拜見皇后,正巧路上碰見賀蘭敏之,便一起進了清寧宮。結果皇后不在,天色漸晚,一個美貌宮女上前給二人斟茶;敏之見其樣貌美艷豐腴,便假借方便溜了出去,想趁人不備把她打暈了,好行不軌之事。
然而這計劃沒成,打暈宮女的時候驚動了人,敏之在眾人趕來前匆忙逃脫了出去。宮女醒來後此事自然鬧到了武后跟前,武后便傳召唯二的嫌疑犯——謝統領和賀蘭常侍前來問罪,結果賀蘭敏之一口咬定是謝雲所為。
武后自然是不相信的,謝雲要是出手打暈宮女,別說驚動人了,連一隻蚊子都未必能被驚飛。但這麼清楚明顯的事,卻架不住魏國夫人賀蘭氏在皇帝面前哭鬧狡辯,此案僵持了數天後,最終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兩人一起罰俸三月。
——謝統領生下來就是為了讓別人吃虧的,這次卻實實在在吃了採花賊這麼一個大虧,必定不能善罷甘休。
於是某個風高月黑的夜晚,他孤身潛入賀蘭府上,把賀蘭敏之打暈劫持出來暴揍了一頓,然後扒得全身精光,丟在了教坊門口!
這事做得十分缺德,要不是賀蘭敏之是教坊熟客,夜半出遊的青樓女子把他認了出來,趕緊接進樓去躲了一晚上的話,賀蘭公子這夜半裸|奔的大笑話可就要傳遍全京師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賀蘭公子當然不願意了。奈何此事是真正的沒有證據,事發當晚不僅沒人看見謝雲的影子,連賀蘭府上的蒼蠅耗子都沒被驚動一隻,簡直是神出鬼沒,風過無痕。
謝雲終於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但從此跟賀蘭敏之的仇也就死死結下了——再加上太液池邊謝統領那壯士斷腕的一跳,舊仇未去又添新恨,用冤家見面格外眼紅來形容完全不過分。
所幸不論是賀蘭敏之還是謝雲,都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有舊怨的樣子。
賀蘭敏之甚至是十分風度翩翩的,畢恭畢敬向帝後行了個禮,笑道:「臣在外面聽說北衙禁軍和驍騎營打起來了,覺得皇后娘娘的處置十分適當,但比武一法,似乎略有不妥。」
武后面上略沉了沉,但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來:「哪裡不妥?」
賀蘭敏之看看宇文虎,又看看單超,目光從皇后身側支著額頭,連眼睛都懶得睜的謝雲身上一掠而過。
他說:「單禁衛雖有刀兵之利,但打敗了宇文大將軍也是事實,即便現在赤手空拳敗於將軍也不能說明什麼,因此再行比武沒太大意義。」
不僅是單超和武后,連宇文虎自己看賀蘭敏之的目光都不太對,這人腦子突然抽了?怎麼在替北衙禁軍說話?
武后問:「照你這麼說,難道要比吟詩作賦不成?」
「非也,臣有另外的法子。」
賀蘭敏之一笑,慢條斯理道:「北衙禁衛精修武功,而驍騎營乃是為國征戰的將士,各自術業有專攻,輸在劍法上實屬正常。只是第一場比試既然偏向北衙禁衛,為公平計,第二場便該偏向驍騎營;因此不如將比武改成騎射,也考校下單禁衛是否真的可堪重用,皇后娘娘覺得呢?」
這話說得實在入情入理,單超倒沒想到公子哥還能有這種水平,不由微微一怔。
是了,他接著反應過來——人家就算被扒光了丟在教坊門口,那也是被心狠手辣的謝統領親自出手扒光的,輸在了武功而不是心計上,所以並不代表這公子哥就是個完全不足為慮的酒囊飯袋啊!
武后顯然和單超想到一處去了。
武后沉吟片刻,輕輕瞥了眼謝雲,目光隱含疑慮,那意思很明顯:若是換作騎射,單超還有贏下比試的可能性嗎?
謝雲微微睜開眼睛,並無一絲表情。
「敏之說得甚有道理。」武后輕咳一聲,先肯定了下對方的意見,然後話鋒一轉道:「但既然要比騎射,總是要有好馬好弓才能比個盡興的。如今東巡在外,御馬多是儀仗所用,怎能用來比試騎射呢?」
這倒也是個理由,賀蘭敏之卻笑起來,眼底滿是胸有成竹:「娘娘不必擔心,臣今日來,便正好有兩匹千里馬並兩把千石弓要獻給聖上,可見恰恰是趕巧了。」
——就這麼巧?!
武后愕然道:「你從哪得來的弓馬?」
賀蘭敏之說:「並不是臣的東西,臣只是借花獻佛。搜羅好弓寶馬托我獻上的,其實是臣的一個舊識。」
說著他作了個揖,微笑道:「乃是江湖人稱神鬼門的當家掌門,尹開陽。」
殿內突然沉寂下來,帝後的表情都發生了變化。
「……你說什麼,暗門?」皇帝口氣雖然意外,卻明顯也能聽出來愉悅,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成,暗門如今也會獻東西了?」
皇帝的反應不出武后意料,不出謝雲意料,當然也不出賀蘭敏之意料。
甚至說,不出那遠在天邊的尹開陽意料。
賀蘭敏之格外恭敬地拜了拜,笑容叫一個真摯:
「聖上封禪泰山,此事古今罕見,堪稱纂三統之重光,應千靈之累聖。暗門曾侍奉聖上多年,雖然現今不在朝堂,但仍心系聖上安危,很願意俯首稱臣。」
「因此暗門在前往泰山的途中機緣巧合得了寶馬良弓,便說:就算他此刻不在聖上身邊,但若是將寶物贈送給能夠代他護駕的勇士,那麼他的一片忠君之心也就算到了;請聖上明察!」
皇帝心裡的愉悅,此刻才真真切切從眼底里透了出來。
——要是說現在還有什麼事情能讓皇帝如此龍心大悅的話,也只有暗門的重新歸順,能稍微和封禪泰山相比了。
「難得,難得!」皇帝撫掌大笑,在那笑聲中武后的表情終於一寸寸沉了下去:
「既然尹掌門如此誠心,朕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單禁衛、宇文將軍,你二人就比試騎射吧,一旦分出勝負,朕便做主將那千里馬和千石弓賜予他了!」
「宇文□□射軍中第一。」謝雲面無表情道,「三軍年年大比,他年年頭籌,賀蘭家那草包就是來攪局的。」
暗門獻上來的馬確實神駿,弓也確實力當千鈞,不過皇家內庫里好馬好弓箭如山如海,也並不能說眼前這份貢禮就舉世無雙。
然而來自暗門的那份奉承卻實實在在是舉世無雙的,皇帝拉著武后硬是觀賞了半個時辰,內臣們稱讚的話足足說了一籮筐。
單超深深凝視著謝雲,問:「你覺得我會輸給他?」
「……」謝雲恍惚又產生了那種被雄孔雀一邊拼命開屏一邊擠在眼前的錯覺。
他下意識一搖頭,沒有直接回答單超的問題,說:「賀蘭敏之可能會在馬匹上動手腳讓你輸,要小心。」
那圍欄中馬匹一聲長嘶,單超不由看了眼,突然狐疑湧上心頭:「暗門掌門尹開陽……此人到底想幹什麼?為何要跟賀蘭敏之聯手擺禁軍這麼一道?」
謝雲抬手揉按額角,眼底突然又浮現出了那種非常古怪的神情——硬要仔細形容的話,仿佛類似於嫌惡、反感,又偏偏因為顧忌著什麼而難以啟齒。
「尹開陽還不至於把賀蘭家那倆……看在眼裡。」
謝雲停了停,單超相信此刻他省略掉了一連串髒話,但接著開口時謝雲已恢復了波瀾不驚:「只是某些不入流的手段防不勝防,要小心。」
濮陽行宮規格不算大,跑馬場跟皇家獵場不可同日而語,弓馬比試中射鵰及圍獵兩項是不可能舉行的。因為此事純粹是聖上心血來潮,先前並沒有任何準備,所以武后只命人在離跑道百步遠的地方放置了十個箭靶,以射中靶心最多、先到終點者為勝。
謝雲令人牽來自己的白馬,翻身坐上馬背,來到跑道外,突然只聽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問:
「——謝統領對一場小小比試的勝負都這麼上心,要駕馬一路隨行麼?」
賀蘭敏之站在馬側,順手摸了摸白馬的脖頸。大白頗通人性,大概也不太喜歡這滿面嘲諷的公子哥兒,當即噴了個響鼻,扭過頭去。
謝雲隔空向賀蘭敏之的手腕指了指,肌膚並未觸及,但賀蘭敏之只覺一道氣勁當空而來,腕骨當即酸麻,「啊!」地一聲整條胳膊就垂了下去。
「姓謝的你!——」
「該說話說話,」謝雲嘲道,「別動手動腳。」
他策馬向前走去,賀蘭敏之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冷冷一笑:「謝統領!」
謝雲沒有回頭。
賀蘭敏之道:「尹掌門托我向你帶一句話。」
「……」
謝雲似乎勒了下韁繩,因為白馬的步子頓了頓。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禁軍統領還是沒有回頭,甚至連眼光都沒偏一下。
「尹開陽對你那叫『令』,」他悠然道:「不叫『托』。」
緊接著他連多聽一個字的興趣都沒有,竟然就這麼徑直駕馬走了。
單超和宇文虎兩人分別背弓佩箭,騎在馬上,並排立在跑道起點。
兩人並沒有任何虛情假意的推讓作謙,都耿直地誰也不看誰,當對方是空氣。直到謝雲從不遠處駕馬走來,消消停停地站在了單超那一側,掌令官將令旗一揮,兩匹千里神駒並肩竄出去的同時,謝雲那匹白馬竟然也閃電般沖了出去!
宇文虎心內一沉。
謝雲是來盯著這個單超的。
——他對一場勝負那麼執著嗎?若是換了別的禁衛,他還會這樣一眨不眨地把目光投過來嗎?
宇文虎心頭那口酸意衝上喉嚨,登時化作了排山倒海般的氣力。千里神駒不同凡響,第一處箭靶轉瞬就來到了眼前,他彎弓搭箭,號稱「千石」的硬弓被巨力生生拉圓,緊接著——嗖!
嗖!
兩根鋼箭前後飛出,穿越百步,瞬間從兩個方向同時釘在了靶心上!
遠處看台上聖上爆發出一聲:「好!」
宇文虎是老將了,不會因為暫時跟對手打平就心慌,繼續策馬前奔。只是俯身時他眼角餘光瞥見單超竟然只落後了大半個馬身,忍不住也微微納罕,心說這僧人慈恩寺出身,怎麼把騎術練這麼嫻熟的?
他不知道的是單超十多歲就在沙漠中挽弓射鷹,剁了鷹爪偷偷送給他師父了。可能是祖上弓馬打天下的潛質天生就隱藏在他的血統里,單超練習騎射很晚,進步卻堪稱神速,最終在騎術和箭術這兩件事上甚至壓過了謝雲。
此時第二處箭靶由遠而近,宇文虎和單超眼睛同時一眯,拉弓出箭,又是嗖嗖兩下,靶心應聲而中!
「好,好!」聖上欣慰至極:「宇文將軍名不虛傳,單侍衛也能嶄露頭角,朕手下真是人才濟濟啊!」
武后略覺牙疼,托住了下頷。
宇文虎想錯了,謝雲盯的不是單超,而是單超□□的那匹馬。
驚馬之術向來眾多,光是他自己就知道暗門秘術中好幾種能讓馬匹突發驚厥,事後還能不留痕跡的方法。而賀蘭敏之是個在宮裡都能跑出去非禮宮女的傢伙,為了達成目的在馬匹上動手腳,這種下九流的把戲完全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謝雲一路策馬緊盯,轉眼場中那兩人就過了八個箭靶,單超竟然還緊緊咬住了宇文虎的半個馬身,既沒法超越,也毫不落後,聖上的拍案叫絕聲已經大得連場上都能聽見了。
然而那匹紅棕色汗血寶馬完全沒有任何異狀,精神颯爽抖擻,步伐矯健有力,被單超狠狠踢了十數下馬腹,馬蹄驟然加快,根本沒有一絲突然發狂的模樣。
——難道賀蘭敏之真把賭注壓在了宇文虎那三軍頭籌的騎術上?
謝雲眉心一緊,這時第九道箭靶已迎面衝來,宇文虎和單超同時雙手脫韁,搭箭上弓!
就在那一瞬間,謝雲的白馬暴起仰頭。
「吁——」
馬嘶石破天驚,繼而白馬如同被萬鈞雷電打中,瘋狂掙紮起來!
謝雲瞳孔驟然張大,電光石火間,想起了上場前賀蘭敏之從馬頸上一拂而過的那隻手。
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太遲了,疾馳中驚馬是致命的,尤其白馬雄健勇猛,這一驚跳起來簡直顛山倒海,騎手就算是個鐵塊打的人都能瞬間被甩飛出去。
倉促間謝雲死勒韁繩,卻根本拉不住瘋馬的勁頭,險些就被硬生生摔到馬蹄下!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場外人人驚愕,武后霍然起身:「謝雲!殺馬!」
謝雲從後腰抽出匕首,但刺向馬頸的剎那間,不知為何竟停了下。
——這要是個人脖子,此刻已經夠他來回刺上十八次了。
但這是他的戰馬。
謝雲呼吸一頓,反手將匕首遠遠扔飛,緊接著雙手抓住韁繩,竟是要以力硬縛!
與此同時場中的兩人也發現了動靜,宇文虎手鬆放箭,靶心頓中,回頭看去;而單超手指一顫,第九箭赫然脫靶而出!
他連看都沒看箭矢一眼,猛然回頭,向謝雲伸出手。
所有變故都在那頃刻間發生,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瘋馬暴起長吼,那一下簡直重逾千鈞,將謝雲猛掀至半空;這一下若是他抓不住韁繩,則必然會摔下地面,繼而被馬蹄活生生踏過去。
然而下一刻,單超凌空從馬背上探出身,僅靠雙腿夾住馬腹,一手環過謝雲的身體摟住側腰,以難以想像的臂力把他當空抱了過來!
砰!
謝雲整個人被按在單超身前,單超雙臂環抱過他抓住韁繩,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前面最後一個箭靶已閃電般來到。
在那一隙的空檔里,宇文虎已經領先數步過了這一靶,將最後一發鋼箭死死釘在了紅心上。
——一連十發他全中,而單超第九箭脫,勝負已經沒什麼懸念了。
單超輕輕呼了口氣,隨即一擰劍眉,形狀鋒利的眼睛如鷹隼般微微眯起,在馬背上開弓瞄準了靶心——
謝雲只聽他貼在自己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我還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