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劍莊。
閃電將整個後堂毀壞殆盡,大火已被暴雨澆熄,空氣中卻還瀰漫著刺鼻的氣味。
所有人目瞪口呆站在廊下,別莊下人的悲號從四面八方響起。
「後堂整個就塌了,別莊裡服侍的下人好多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裡面的……」
別莊管家哆哆嗦嗦站在陳海平面前,嗷地一聲就嚎啕大哭出來:「老太太她、她就在後堂歇息,本打算雨停後連夜請大夫來出診的,沒想到,沒想到……」
陳海平夢遊般走到廢墟前,焦黑的房梁和支架倒塌一地,磚石、家具、炕面被閃電劈碎迸濺出來,滿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瓦礫碎渣。
那一下肯定非常猛烈,連血腥氣都被蒸發燒乾了,焦黑的屍體被深深埋在了廢墟裡面。
——沒想到一日之間,傅家老小竟然死了個乾淨,連個囫圇屍身都沒留!
「哪有這麼巧的事,不會是報應吧……」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那個嬰兒屍體,據說他們家難產的少夫人……」
「天雷劈死,冤魂索命,鍛劍莊平素缺德事真沒少干……」
「住口!」周譽回頭怒斥:「神神鬼鬼的事拿來亂說,哪個門派這麼沒規矩!」
幾個年輕弟子唯唯諾諾不敢說話了,卻仍不甘心地互相傳遞眼神,未出口的意思一目了然。
閃電在後山別莊方向劈下之後,景靈立刻令神鬼門手下去陡崖下搜索傅文杰的蹤跡,並將所有人名為護送實為脅迫地弄了回去。陳海平雖有心下去找他表哥,但也怕別莊裡的老夫人出什麼意外,無奈中只得倉促回莊,卻沒想到所有人剛進門就遭了這麼個驚人的噩耗。
他喘息著站在廢墟前,突然被人從身側不容拒絕地一推:「讓開。」
「……龍姑娘?」
只見謝雲跨上焦木堆,俯身翻找了下,突然拿起幾塊磚石:「這是你家的地磚?」
「什麼?」
謝雲皺眉道:「問你話呢,這是你家的地磚?」
那斷磚上還殘存著半截蓮花紋,陳海平驚疑道:「是,是鋪在別莊內堂地上的,這……」
景靈突然從身後大步上前,一把按住了謝雲的手,淡淡道:「龍姑娘。」
他們近距離對視,已轉為細密的雨勢從身側落下,謝雲掛滿細微水汽的眼睫微微眯起,眼尾形成了一道銳利的弧線。
「神鬼門做事什麼風格你是知道的,」景靈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道:「不要多事。」
「……」
景靈伸出手,似乎想把謝雲被打濕了的鬢髮掠去耳後,但下一刻謝雲抬手啪地擋住了他。
「——知道這是什麼嗎?」見對方的目光落在他手臂上,景靈指了指肘彎血管處那道暗紅色的舊疤問。
「……」
「是你。」
謝雲眉梢輕輕一跳,景靈靠近他,語調中不乏惡意:「看,平時裝成那樣的好人,自己幹過什麼事卻掉頭就忘了。我得在你身上劃多少道才能還回來這筆舊債?」
謝雲瞳孔微微縮緊,景靈卻不再說什麼,只微笑轉身走下廢墟,對團團包圍住眾人的神鬼門殺手揮了揮掌:
「來人,把在場各位請去前廳,我有要事相商!」
·
鍛劍莊的前廳雖未受到雷電波及,但傅家下人已如驚弓之鳥,只倉促上了茶就立刻遠遠躲開,生怕天空中再突然劈下閃電,把大家一起埋葬在這裡。
不僅下人,各大武林門派的弟子們也戰戰兢兢,不時有人抬頭瞅瞅房梁,儘量往門口挪。
景靈不以為意,大馬金刀往堂上一坐,俯視眾人的第一句話便是:
「鍛劍莊滅門了,神鬼門願在此代替傅家,安排後事。」
刷地一下眾人譁然,陳海平怒道:「你說什麼?我表兄未必就真的出了事,莫要胡言亂語!」
他身邊周譽也贊同:「天亮後我們所有人立刻出發去斷崖下尋找信超大師和少莊主,絕不會就此置之不理!」
「堂堂鍛劍莊,如何就滅了門?」
「現在下斷語也未免太早!」
「就是!」
……
滿堂贊同聲響起,片刻後又漸漸靜寂下去,眾人似乎終於反應過來般,警惕地盯著前廳四面及門外長廊下正團團包圍著的神鬼門殺手。
景靈不動聲色地望著眾人,直到周圍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見之後,才悠悠道:「說完了?」
「……」
「少莊主因下人失手而滾落陡崖,現在生死未卜,凶多吉少已成定局了。」
陳海平開口想說什麼,景靈卻打斷了他:「當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這種事神鬼門也不會做,所以我已派出門下弟子在陡崖底部四處搜尋。如果真找到少莊主的蹤影……」
他慢慢一笑,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
燭光下那陰霾桀驁的目光,令所有人心頭瞬間一顫。
「……會向各位告知的。」
前廳眾人被那話里可怕的深意鎮得不敢言語,半晌才聽周譽虛弱道:
「就……就算少莊主已身遭不幸,鍛劍莊還有江南陳家作為姻親,還有陳大公子這麼個姑表少爺,如何能輪到神鬼門代為處理後事?」
周譽不愧青城名門代表弟子,這話說到點子上了。
「哦,是嗎?」景靈卻不慌不忙,問:「表少爺和姑爺,論起操辦後事,哪個更有資格呢?」
陳海平衝口道:「你何時又變成了——」緊接著他的話戛然而止。
景靈之前勒逼鍛劍莊送嫁大小姐,最終竟然應在了這兒!
事已至此,神鬼門的司馬昭之心已根本沒什麼可以作為掩飾的了。深夜前廳中各人面面相覷,只聽油燈燭火劈啪作響,氣氛沉凝得令人窒息。
「武林盟主……」不知何處響起一個細若蚊吶的聲音。
「滅門之災,本該由盟主出面善後的……」另一個青城弟子也膽怯道。
周譽神色一振,揚聲道:「是!江湖規矩歷來如此,若哪家遭了滅門之災,自有武林盟主出面、各名門正派長老監督,妥善安置遺孤及家產,為滅門之家報仇!雖然老盟主過世後武林大會尚未舉辦,但——」
他本想說可以等到武林大會舉辦過後,眾人選出了新任盟主,再由新盟主出面操辦傅家的後事,卻沒想到被景靈冷冷地打斷了:
「盟主之位花落誰家,此刻還尚不可知。」
「若是神鬼門最終如期當選盟主,各位豈不是要傅家的屍骨白白空等這一個月?」
——開武林大會就是為了共同商討對付神鬼門,而他竟然大言不慚要奪盟主之位!
何等的囂張,何等的大膽!
眾人再忍不住,紛紛呵斥出聲,整個前廳頓時被喧雜人聲充滿了。其中周譽的聲音最響亮也最憤怒,只聽他道:「武林盟主向來是由正道擔任,什麼時候能輪得到神鬼門?傅大小姐自縊和你不無關係,若你當選盟主,江湖誰能心服!」
「是啊!」
「沒錯!」
「我們絕對不服!」
……
景靈終於吸了口氣,懶洋洋一擺手。
——其實他動作是非常慵懶的,如同強悍的獵豹在捕食前,輕描淡寫地舔了舔利爪。
下一刻神鬼門殺手同時抽刀出鞘,撲上去準確揪住了周譽身邊的幾個青城弟子,瞬間就把他們拖出了門!
「啊啊啊——」「幹什麼幹什麼?!」「住手,快住手!」
周譽暴怒拔劍:「姓景的你想幹什麼?!我堂堂青城,赫赫聲威,百年威名決不許你如此——」
鏘!
陳海平飛身而上,長劍彈出,半空中被他抓在掌心,千鈞一髮之際擋住了殺手從身後對周譽劈下的那一刀!
「啊——!」
誰也沒想到神鬼門竟然真的痛下殺手,瞬間前廳中人人爭相退散,場面頓時混亂不堪,桌案翻倒的動靜接二連三傳來。
周譽即驚且怒:「多謝陳兄,這……」
另一邊,景靈起身大步走下首座,反手抽出脊背上兩把奪魂鉤。
陳海平勃然變色:「小心!」
話音未落,奪魂鉤橫空而來,瞬間左右斬至兩人面前!
周譽和陳海平倉促分開,各自迎戰,只聽當!當!兩聲重響,景靈雙鉤竟然同時架住了兩人,那力拔千鈞可怕的勢頭,竟頃刻將兩人的身體摔了出去。
咣當兩聲重響,周譽和陳海平先後落地,連喘息都來不及,景靈便如鬼魅般當頭殺到,奪魂鉤如毒蛇吐信般招招鎖定了他們喉頭!
——陳海平身為聞名遐邇的江南陳家嫡系傳人,早有了南方武林第一新星的呼聲,若排除各大武林名宿不計的話,他其實對新任盟主之位都有一爭之力,武功之強毋庸置疑。
而周譽是青城代表弟子,早已將門派絕學天遁劍法練至爐火純青的境界。青城名門大派百年聲威,是個新秀輩出之地,周譽的技擊水平又何必說?
然而現在,景靈一人雙鉤,竟將他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連連退後勉強自保,轉瞬間甚至硬生生被逼出了前廳!
「你這混帳——」陳海平血性頓起,掌中閃過淡淡白光,竟運起了十成內家真氣,倏而如猛禽般撲向景靈!
這一擊全無保留,若是景靈招架不住,必然會被凌空推回前廳,不掉層皮也得受重傷。
然而要是景靈招架得住,以陳海平的沖勢來看,十有*會被迎面劈來的奪魂鉤當頭砍成兩段!
周譽失聲道:「陳兄!」
他兩人雖從未搭檔過,此刻卻心有靈犀,那一聲話音未落,他便盡全力絞住左側奪魂鉤,試圖儘可能分散景靈的注意力。
——然而也就在這一刻,兩個神鬼門殺手抬一具白布蒙蓋的擔架,匆匆由大門轉入前院:
「報!」
「景少,斷崖下找到傅少莊主的屍身了!」
陳海平一怔,血氣倒流,心肝俱摧。
景靈眼底閃過一絲冷漠而殘忍的輕蔑,繼而反手握鉤,一劈而下——
奪魂鉤雪白鋒利的內側,剎那間逼近了陳海平的脖頸。
在這麼個萬分之一須臾的時間裡,景靈將鋒刃上側,便能剜下陳海平的頭顱;下側,便能剖胸而出,將上半身斜著破成兩半。
——全看景靈在那一瞬間的心情而已。
陳海平瞳孔長大,眼底清清楚楚映出了景靈握著鉤柄青筋暴起的手。
鉤身帶起的森寒殺意貼在了他脖頸皮膚上,再進一分,鮮血就將迸濺而出,沖天而起。
已經沒有什麼能擋住他全身重力下墜的勢頭,死亡的魔爪已清清楚楚抓住了他的脖頸——
砰!
陳海平只覺眼前一閃,雪白身影憑空而出,寬大袍袖飛拂,閃電般把他硬生生撞飛了出去!
轟隆一聲陳海平摔倒在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死裡逃生,他發著抖喘息數下後,才猛地回頭一張望。
「龍、龍姑娘?!」
只見謝雲橫空而出,身法精絕至極,竟巧妙地「揉」進了景靈臂彎和奪魂鉤之間的那一線縫隙中,一匕首插|進了景靈右胸!
這簡直是駭人聽聞的速度和手法,若不是親眼所見,估計放眼整個江湖都不可能會有人信。
咚地一聲悶響,景靈在巨大的衝擊力下重重撞上牆壁,緊接著手一松,奪魂鉤噹啷落地。
謝雲緊貼在他面前,持刀的手腕被他死死握住,任鮮血縱橫流淌,刀鋒難以再前進半分。
「……第二次了,」景靈喘息道,目光示意自己手肘上的舊傷和胸口。
他漂亮到有些戾氣的面孔上,有種野獸受傷後混合著兇狠和嗜血的神情,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甚至讓人從心底里泛出一股寒意。
「加上這次,我身上只有兩道疤,沒想到都是你……」
謝雲被他緊握著的手持刀不動,另一手抬起,伸出食指戲謔地搖了搖。
「錯了,」他說。
滿院人群眾目睽睽,只見謝雲身形突然發出輕微的咯咯聲,緊接著腿變長、肩變寬,身高陡增數寸,連手指都在關節喀拉作響中一個展握,憑空增長了半分。
——這麼多天來眾人眼中的「龍姑娘」,竟驟然變成了一個俊美冷酷的年輕人!
「不……不可能!」周譽顫抖失聲:「他……他到底是……」
沒有人能回答,甚至沒人能在這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
謝雲注視著景靈,兩人相距不過數寸,景靈甚至能感覺到他微濕的鬢髮垂搭在了自己身側。
緊接著他看見謝雲淺紅色的唇角微微一勾:
「還會有第三次的。」
隨即他手一用力,噗呲血迸,匕首再次深深刺進了景靈的右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