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代桃僵

  翌日清晨。

  一具被白布遮蓋的屍體放在正堂上,老夫人被人攙扶著,踉蹌數步,撲通一聲跪倒大哭:「我苦命的兒啊!……」

  滿堂眾人不忍再看,都唏噓著轉過頭,「老夫人節哀」、「少莊主節哀」之聲不絕於耳。

  「昨晚蔽莊內院突發走水,家妹在繡樓中逃跑不及,待火撲滅,已經……」傅文杰頓了頓,伸手捂住臉,半晌才抬起通紅的眼睛:「此事事發突然,在下也沒想到,家妹昨天還好好地站在這裡,今日便已天人永隔……」

  景靈從人群前列回過頭,看向倚在角落裡的謝雲。

  單超上前半步擋住了他的視線,景靈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昨晚走水的叫喊爆發後,繡樓方向火光沖天,運水救火之聲吵鬧喧雜,頓時衝破了將庭院中兩人的僵持之勢。景靈原本還打算繼續盤問,但神鬼門數個手下飛報要事,不知道附耳說了什麼,景靈竟然立刻不再戀戰,只將森寒如彎月般的鐵鉤尖對著單超點了點,冷笑一聲,縱身飛躍而走了。

  單超大步走回房門前,抬手要推,半空卻一遲疑,改為用指節敲了兩下:

  「龍姑娘,你還好吧?」

  門裡一片沉寂。

  「龍姑娘?」

  「……多謝大師搭救,我沒事。」

  不知為何單超覺得龍姑娘聲音比往常低沉,隱隱還有些嘶啞,但□□之後人聲音顫慄也是有的,因此就沒追問什麼,只道:「外面走水了,你待在屋裡別出來。鍛劍莊不可久待,我們明日就動身離開,旁人怎麼說不用管了。」

  誰知房裡龍姑娘笑了下,那聲音里仿佛冰渣在清水中輕輕撞擊:

  「遲了。」

  「走不了的。」

  廳堂早已扯起白幡,來賓人人哀戚,下人披麻戴孝,傅想容的幾個貼身丫鬟縮成一團,在屍體腳邊哭得抽抽噎噎。

  傅文杰拭了拭眼角淚光,哽咽道:「蔽莊原本承蒙武林同道錯愛,預備承辦下個月的武林大會盛事,連各色物品人手都安排好了。但如今出了這等慘事,實在是出人意料……」

  眾來賓自然紛紛表示少莊主不用介懷,只可惜大小姐天妒紅顏香消玉殞,天災*難以避免……

  「少莊主,」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個黑衣勁裝、身負鐵鉤的少年立在那裡,滿頭紅髮囂張無比,傅文杰皺眉道:「景公子?」

  景靈斜覷屍體片刻:「在下有個疑問。」

  「景公子請說。」

  「——鍛劍莊很窮麼?」

  「怎麼說話的!」大堂中登時有人脫口而出,引來一片附和聲,守在屍體邊的老夫人登時哭聲更響了。

  傅文杰頭痛無比:「蔽莊雖不如神鬼門家大業大,好歹也有數十年基業,一應花費自可料理,不用外人擔心。景公子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麼?」景靈悠然道:「但若是鍛劍莊不窮,為何主子睡覺旁邊一個起夜丫鬟沒有,任憑走水偏偏只燒死了小姐一個?」

  堂上紛紛指責的聲音靜了靜,突然傅想容屍體邊的一個丫鬟尖叫道:「是鬼!」

  那丫頭膝行兩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似乎都要崩潰了:「自、自從少夫人去世後,內院夜晚就經常能聽見鬼哭,巡夜的人還幾次看見白影在後山墓地晃來晃去,都說是少夫人怨氣深重,所以才……走水前一天晚上我們都親眼看見女鬼在院子裡,全身是血,可、可怕極了,是老夫人嚴令我們不准往外說……」

  眾人面面相覷,只見老夫人只一味抹淚,並沒有阻止那丫頭說話的意思,似乎是默認了。

  「昨夜裡我們聽見外面又有鬼哭,忽近忽遠的,心中十分害怕,又不敢去驚擾小姐,便偷偷叫醒所有人圍坐在外間,點起燈來念佛。念了約有半個時辰,突然只聽內間裡漸漸傳來動靜,窗戶砰地一響,小姐在裡面嚷道『快來人,有鬼!』……」

  「我們幾個慌忙跑去,卻怎麼都撞不開門,只見裡面火光直閃的,伴隨著女鬼尖聲大哭,我們就、就——」

  景靈道:「你們就跑了?」

  丫鬟哭著一個勁點頭,想是恐懼以極。

  「生死關頭如何還顧得到別的,只想到自己逃命罷了!」老夫人在邊上連哭帶嘆:「世上哪有戲裡說的那種忠僕,原也怪不得這些丫頭們!」

  堂上人人唏噓,有心驚膽戰的,有念佛不已的,有贊老夫人通情達理的,種種不一而足。

  單超輕輕地「咦?」了一聲。

  謝雲嘶啞道:「怎麼?」

  昨夜之後他嗓音就有些粗啞,可能是景靈以拇指摁住他咽喉的時候按傷了哪裡,今早起來後聲音就變得不大自如。

  單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謝雲淡淡道:「你是想說這老太太迂腐不化,蠻不講理,前天夜裡聽見丫鬟們說鬧鬼時還矢口否認,怎麼今天姑娘死了,她倒高風亮節起來了,是不是?」

  單超笑起來,念了聲佛號:「貧僧沒有那麼……」

  他想說沒有那麼刻薄,但話到嘴邊又一頓,什麼都沒說。

  「不是刻薄。」謝雲像很熟悉他的思路般,道:「你的懷疑是對的,老太太的確有古怪。傅文杰也不對勁,從我們第一次在西湖邊上碰見他開始,他話里話外就……」

  「在陌生之地對周圍所有人都保持警惕之心,堅信內心的善惡,跟著自己的直覺走,不要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也不要將所有懷疑都表露在臉上。」謝雲緩緩道:「方是在這江湖中立身的第一條法則。」

  單超望著前方,只聽謝雲平淡而又不疾不徐的聲音從身側傳來,不知怎麼那天在池塘邊奇怪的感覺突然再次湧上心頭。

  仿佛很多年前也有同樣一個人,對自己說些或深或淺的道理,循循善誘,不厭其煩。

  「龍姑娘這些是從何處感悟到這些的,」單超突然問,「你平時在謝府經常接觸江湖人麼?」

  他轉頭看著謝雲,後者也望向他,對視片刻後,謝雲唇角微微翹了起來。

  「人都是一樣的。不論江湖、朝廷還是市井,在哪裡人都是一樣的。」謝雲的眼神悠閒而戲謔:「當然可能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比你……大……很多……」

  「我已經奔三了,年輕人。」謝雲在單超難以置信的目光中笑道,「只是看不出來而已。」

  另一邊堂上,老夫人被侍女攙扶著泣不成聲,傅文杰亦是眼眶含淚,重重地捂住臉頰。

  景靈卻盯著地上被白布蒙住的屍體,眼底似乎有些懷疑,片刻後趁周圍沒人時突然走上前,拎起白布一角,刷拉就給掀開了!

  「你幹什麼!」

  「快,快住手!」

  「欺人太甚!」

  廳堂中頓時眾人霍然起身,怒罵連成一片,老夫人「咚!咚!」將拐杖重重往地上跺,連哭帶罵:「哪來的野崽子如此無禮!人死了都不放過她嗎!來人,來人!」

  景靈對周遭混亂聽若未聞,只見那屍體已經被燒焦了,完全看不出傅想容生前花容月貌的模樣,只依稀還能辨認出是個妙齡少女,另外就是滿鼻子焦臭味撲面而來。

  景靈在離他最近的陳海平等人撲上來之前把白布一蓋,起身退後,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得罪,得罪。」

  「景公子!莫要欺人太甚!」傅文杰拍案怒吼:「人都死了,你還想強娶她不成!」

  景靈正要說什麼,突然大堂外天空中傳來一聲鳥鳴,迅速由遠及近。

  景靈目光一凜,轉身快步向外走去,神鬼門殺手立刻上前硬生生將義憤填膺的人群擠開,為他開闢出一條通道。

  正堂外便是一片開闊的練武場,景靈站定仰望,果然高空中有個黑點急速下降,赫然是一頭張著翅膀的小鷹!

  景靈抬手,小鷹「奪!」一聲重重撲到他手臂上站定,拍打兩下翅膀,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鳴叫。

  景靈摸摸它堅硬的翎羽,從鷹腿上解下一隻銀管——鷹爪已深深陷進了他手臂上的皮甲中。銀管打開后里面有捲紙條,他隨手一抖展開,只見上面墨汁淋漓的兩行字。

  「……」

  景靈臉色微微變了。

  「不僅舍妹停靈下葬,還有修繕房屋、庭院等種種事宜,武林大會怕是沒法按期舉行了……」

  傅文杰正強忍哽咽對眾人說著什麼,突然門口傳來一聲:「下葬?少莊主還漏了一件事沒算吧。」

  景靈在眾人憤怒的瞪視中踱回堂下,那姿態簡直是閒庭信步的——傅文杰強忍憤恨,問:「景公子什麼意思,漏算了什麼?」

  「神鬼門既然已向鍛劍莊提親,這婚期就該排上日程。雖然中途意外令妹香消玉殞,但已經定好的事卻萬萬不能改變,還是要按計劃進行的。」

  傅文杰仿佛聽天書一般:「怎麼,你還想娶舍妹不成?」

  景靈說:「是。」

  「你想娶個牌位回家?!」

  景靈又說:「是。」

  兩個是字沒有絲毫猶豫,完全不像開玩笑,連任何敷衍的意思都聽不出來。

  滿堂眾人譁然,老夫人連哭都忘了。傅文杰久久瞪視眼前這桀驁不馴又陰霾可怕的少年人,半晌才找回語言:「那……你……就算娶回去又能怎麼樣?」

  景靈一笑,露出雪白而尖利的牙:

  「神鬼門娶媳婦,當然會給聘禮;而鍛劍莊嫁女兒,自然也該有陪嫁……」

  「……你,」傅文杰終於問出了所有人心中埋藏許久的問題:「你到底想要什麼?!」

  景靈看了眼紙條,復又望向傅文杰,笑容中滿是勢在必得的傲然:

  「雪、蓮、花。」

  雪蓮花!

  ——東宮太子中毒垂危,救命急需的雪蓮花!

  單超神情一震,全身肌肉都下意識繃緊了,而他身側謝雲卻像是早已有所預料般,無聲地呼了口氣。

  眾人滿面愕然,都不知道景靈在說什麼,只有傅老夫人脫口而出:「不行!」

  景靈冷冷道:「為何不行?」

  「景公子有所不知,雪蓮花早已絕種了!」傅文杰急道:「蔽莊近百年來確實需要浸泡過雪蓮花的冰水鍛造,才能成就劍身獨一無二的堅硬和鋒利;但早在十數年前雪蓮花就因為西域氣候變化的原因絕了種,最後一株雖在家父手裡,但家父早年與京城東台舍人劉閣老交好,已將它贈予劉府了!」

  景靈眯起眼睛,目光緩緩環視眾人,最終落在面白如紙的傅文杰身上。

  少年眼底似乎泛出了一種懷疑和嗜血混雜起來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光。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單超目光落在堂下被白布蒙住的屍體上,陡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屍體本來被蓋得好好的,剛才景靈亂翻,有些部分就露了出來,一隻焦黑的手正垂在外面。

  那手五指無力張開,被燒得皮開肉綻,完全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青蔥白嫩,讓人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目睹那慘烈的景象;然而單超卻仿佛突然發現了什麼,眉峰微皺起來,甚至自己也試探性地將手指彎了彎。

  「大師想跟那姓景的搶媳婦?」謝雲順口問。

  單超驀然轉頭:「龍姑娘,人被火燒死是有一個過程的,在這過程中會痛苦掙扎對不對?」

  謝雲懇切道:「這個我沒經驗。但我覺得會……」

  單超略一頷首,緊接著穿過人群,快步上前,只聽堂上傅文杰正激動道:

  「事後蔽莊派人去西域尋訪了數次,都完全沒找到雪蓮花的蹤影,就算如今尚有雪蓮花存世,也必然是在萬里雪巔人跡罕至之處,沒可能找到的了……大師!你在幹什麼?!」

  眾人齊刷刷回頭,只見單超竟然也半跪在屍體邊,掀開了白布,甚至伸手掰開了傅想容的嘴!

  陳海平怒不可遏,傅老夫人拄著拐杖就想撲過來,甚至連景靈都呆了一呆。然而就在眾人震驚後的混亂里,單超迅速把手指伸進傅想容口腔里抹了抹,抹出來後只看了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和尚休得無禮!」「來人,把他拉開!」「快來人!」

  陳海平上前抓住單超,兜頭就要揍,卻被單超一把推開了。

  「貧僧,」單超頓了頓,站在眾人包圍之中,聲音沉得近乎喑啞:

  「貧僧能知五行、通曉陰陽,剛才聽這位姑娘說了最後的遺言……因此才褻瀆屍身,萬望體諒。」

  眼眶通紅舉著拳頭的陳海平一愣,周圍眾人也全驚得頓住了。

  「你……你聽她……」陳海平顫聲道:「她說什麼?」

  單超睜開眼睛。他的目光冰冷如鋼鐵、堅硬如磐石,從每個人表情不一的臉上掃過,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的分量。

  「她說她冤,」單超緩緩道。

  「她是被人蓄意害死的,而兇手則另有其人。」

  ·

  所有人瞠目結舌,半晌前排幾個膽小的才突然反應過來,踉蹌退後,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害……害死的?」陳海平愕然道:「何人害死了她?難道真是厲鬼……」

  他想說是不是厲鬼作祟,傅想容才會說自己冤,然而話音未落就只聽老夫人在身後厲聲道:「怎麼可能!世上哪有死屍開口說話這等鬼祟之事,分明是你這和尚強詞奪理、作亂靈堂!來人,把他給我趕出去——」

  「世上確實沒有鬼祟之事,這姑娘也不是被厲鬼害死的。」單超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她在起火之前,就已經……死了。」

  人人表情聳動,老夫人亦是神色僵硬。

  沒人注意到這個年輕英俊的出家人在用沙啞的聲音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語調中隱藏著多麼沉重的悲哀,和憤怒。

  只有謝雲在人群後,別開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為什麼……」陳海平喘息道:「為什麼這麼說?」

  單超指指屍體的手:「起火後人會掙扎呼救、手腳趾蜷縮,死後定會呈現僵硬蜷曲之態;而屍體的手指卻放鬆張開,難道這姑娘忍著烈焰燒炙的痛苦,手腳都一動不動不成?」

  前排有膽大的弟子湊上去看了看屍體焦炭般的手指,驚道:「還真是!」

  「等等,光憑這點也不能斷定,如果想容在被燒到手腳前就已經……就已經……」陳海平眼眶一紅,說不下去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怎麼說?」

  話音剛落便只見單超上下打量他片刻,目光中隱約有些逼人的銳利——但悲痛中的陳海平反應有些遲緩,沒有立刻意識到他在打量自己什麼。

  「不會。」單超無事般挪開目光,說:「因為死者口腔中乾乾淨淨,沒有焦土,亦沒有菸灰。」

  他抬起剛才伸進傅想容口腔里抹了一把的那隻手,向周圍展示了一圈。只見手指上果然只有微許污物,沒有任何明顯的灰黑色煙塵,和屍體表面燒焦的情況迥然不同。

  陳海平疑道:「這又說明什麼?」

  「人在火海里掙扎呼救,在濃煙中奔跑嗆咳,口腔和喉嚨里必定會沾上菸灰;或者哪怕被堵住了嘴,鼻腔也會因呼吸而充滿黑色塵粒。而這姑娘口鼻中乾乾淨淨,只說明一個情況,就是整個走水的過程中她沒發出任何動靜,甚至連呼吸都沒有。」

  單超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正是厲鬼嚇死了她,所以才會這樣!」老夫人疾步走來,怒道:「這幾個丫鬟皆可作證,火海中傳來女鬼尖聲哭叫,我可憐的女兒在起火前就已經被厲鬼索命給嚇死了!」

  單超冷冷道:「是麼?厲鬼索命要靠拿繩子勒?貧僧第一次聽說。」

  老夫人步伐當即僵住,單超半跪下去,小心將屍體抱起來翻了個身——他做這些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齊刷刷退了半步,然而他自己卻絲毫無懼,亦不嫌污穢,指著屍體後頸環視眾人:「你們看不出這是什麼?」

  周圍鴉雀無聲,半晌陳海平顫抖著上前,胸膛急促起伏,卻說不出話來。

  景靈不耐煩了,大步過來伸頭一看,涼涼道:「勒痕。」

  二字剛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震驚的吸氣聲。

  「在下剛才查驗屍體口腔時,就發現屍體頸側有兩道繩索狀痕跡格外焦黑,較其他部位燒焦的程度不同,像是淤血後再被燒灼的樣子。在下最初疑心是自縊,但再一看角度,自縊痕跡應該是斜向後頸上方的,這卻是向下。」

  「且自縊痕跡在後頸應是八字形,繩索印記不可能相交;這姑娘後頸勒痕卻明顯交叉兩道,是繩索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的緣故……」

  單超手指碰了碰屍體頸骨,低聲道:「連骨骼都有明顯損傷,行兇者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陳海平突然一咬牙,快步上前蹲下,顫抖著手指摸了摸屍體頸骨。

  下一刻他猛閉上眼睛,淚水刷地就掉了下來。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都極為悚動。沒想到一起簡單的意外走水竟能在頃刻間變成兇殺案,其中跌宕起伏,簡直出人意料,簡直連戲裡都從未見過!

  「是誰幹的……」沉寂中只聽陳海平的聲音緩緩響起,繼而咬牙切齒:「到底是誰幹的?想容她才多大!到底是怎樣的深仇大恨——!」

  「你轉過頭,」單超直視著他的眼睛,聲音平穩沒有半點起伏:「你轉頭看看你姨母,你表兄,問問他們真兇是誰。」

  陳海平瞳孔猛烈縮緊,猛一回頭。

  首座上傅文杰偏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老夫人則面孔鐵青,全身發抖,一手死死地握著拐杖頭。

  「……你在說什麼……不可能……」陳海平喘息道:「想容是他們親女兒、親妹子,你胡說八道什麼……」

  單超問:「那如果死的根本就不是傅想容呢?」

  話音落地,四周眾人都如遭雷殛,老夫人當即臉色轉為煞白,晃了晃差點摔倒在地。

  「什、什麼?」陳海平結巴了:「不是想容?」

  單超冷笑一聲,保持著半跪在地上的姿勢,輕輕抬起屍體的手,和自己的手舉在一處對比了下:

  「看到這關節沒有?」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只見屍體皮肉焦黑,骨節雖然猙獰可怖,但也就極為明顯。

  「這手指骨節比尋常女子粗大,可能也就比我的小一點,明顯粗重活計干多了。你告訴我哪個深閨嬌養的大小姐手指骨節是這樣的?」

  陳海平難以置信地盯著骨節看了半晌,驟然望向屍體面目全非的臉,嘴唇顫抖說不出話。

  「果、果然是……」身後人群響起輕微的聲音,漸漸連成一片:「果然不對!」

  「不是傅大小姐?」

  「那死者是……走水……」

  「夠了!」老夫人猝然怒吼,用拐杖重重往地上跺了好幾下:「什麼胡扯八道的,這就是想容!老身還能有兩個女兒不成?不要聽這和尚胡言亂語!」

  單超對這歇斯底里的怒罵置若未聞。他將屍體的手放下,用白布仔仔細細蓋好,直到那可怖的屍身完全被遮得一點不漏,才合十念了聲佛號。

  ——他從來沒從這佛號幾個簡單的音節中,體味過如此的悲憫、平靜和沉重。

  那一刻他周身似乎散發出某種力量,令所有人焦躁懷疑的情緒都被硬生生鎮住,不自覺地被站在了那裡。

  「傅老夫人。」

  單超站起身,道:

  「你一定要在下請來杵作,再去周圍尋訪昨晚是否有走失的貧苦人家姑娘,最後才肯說實話,是不是?」

  年輕男子精悍的身形如同青松般挺拔,日光從他身後照來,勾勒出仗劍而立的光影,長長映在了青磚地上。

  「……」傅老夫人劇烈發抖,眾目睽睽下張了幾次口,才咬牙迸出一句:「你這妖言惑眾的——」

  「不必說了,母親。」一個帶著嘆息的聲音突然響起,說:「大師所言不錯,傅某佩服至極。」

  人群中發出低低的驚呼,陳海平悲憤道:「表兄!」

  只見首座上,傅文杰將一直遮著額角的手擱在案几上,露出蒼白的臉來,緩緩浮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

  陳海平霍然起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容呢?難道你們真的——」

  「想容很安全,昨晚被我們送去了後山別莊,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她的安危……」傅文杰指了指那具蓋著白布的屍體,苦笑道:「在下是打算以李代桃僵之計,逃過神鬼門的逼婚,而你們眼前這具屍體,是蔽莊昨晚連夜出去買的粗使丫頭。」

  他這話一出,人人都駭呆了。半晌才有幾個年長的青城弟子不贊成道:「少莊主!人命關天,這如何使得?」

  其他有些年輕氣盛的紛紛也附和:「就是!」「鍛劍莊數十年基業,怎能做出這樣的事?!」「好歹還是前任武林盟主的家業,竟然這樣草菅人命,讓九泉下的老盟主如何抬頭!」

  聲討此起彼伏,傅文杰環視堂下眾人,臉上悲哀的神情更重了:「各位稍安勿躁,在下知道如此行事不妥,只是百般無奈才行此下策……這粗使丫頭的父母也得了大筆銀兩,都心甘情願,絕無坑蒙拐騙之說……」

  他還待解釋什麼,卻被單超帶著怒意打斷了:「心甘情願?誰知道是不是在鍛劍莊百般威逼下的心甘情願,誰知道是不是——」

  「那姑娘也心甘情願麼?」一個清冽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後響起。

  傅文杰瞬間哽住,登時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單超回頭一看,只見謝雲側肩靠著石柱,雙手抱臂,輕紗之後神情冷淡。

  他不像在場任何人一樣憤怒、同情、或急不可耐大聲指責,硬要形容的話,他甚至有些疏離於這堂上所有混亂的情況之外。

  然而不知為何,當單超看見謝雲時,內心突然一定。

  似乎潛意識中他知道這個人站在自己身邊,不論情況變得多麼詭譎、危險和不幸,龍姑娘都會和自己待在一起,一如既往,從無改變。

  「你們懂什麼?這丫頭不死,我閨女就得嫁去那武林邪教,我閨女又何其無辜!」傅老夫人一把推開要來攙扶自己的丫鬟,用拐杖指著單超,大怒道:「天底下竟然還有你這麼心腸歹毒的人,我今日才算是見到了!我鍛劍莊與你什麼仇什麼怨,你要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這些?盼著我姑娘嫁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你就能得到一分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老夫人的哭喊聲嘶力竭,那目光怨恨得似乎淬了毒,然而日光陰影中單超的面容卻無動於衷,甚至連聲音都一絲觸動也沒有:

  「鍛劍莊被神鬼門逼婚的事,哪怕再冤屈再無奈,都不能把第三者無辜的性命牽扯進來,沒人有權利用銀兩買斷別人的生死。」

  他翻腕抽出背上的七星龍淵,手持劍鞘,橫向眾人,緩緩展示一圈。

  男子深邃的目光凝重堅定,仿佛於無形中,又有種無堅不摧的、壓倒性的力量。

  「若今日神鬼門逼婚不成,欲滅門鍛劍莊,則必先折斷我手中之劍,跨過我七尺之軀;屆時我相信在座各位甚至整個江湖武林,都不會眼睜睜袖手旁觀。」

  「但若有任何無辜的人死在這裡,哪怕只是個貧苦人家的普通姑娘,哪怕只是個賤如螻蟻的粗使丫頭,都和整座鍛劍莊滅門並無任何不同——」

  單超的每一句話在沉寂的空氣中迴響、震盪,越過桐木紅漆和雕梁繡瓦,響徹這日光下屹立了無數歲月的莊嚴正堂。

  「你傅家大小姐的終生,武林第一美人的婚事,乃至鍛劍莊百年基業的煊赫堂皇。」

  「在我眼裡,都和此刻堂下這個粗使丫頭的命,是一樣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