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返塵之象
遊方道士裝扮的徐源長,背著一個舊黃竹簍,右手杵一桿布幌,身後黑貓作伴,花了九年時間,遊歷在方寸山域五座大陸和各大型島嶼。
聽風八萬遍,才知是人間。
他在一步步踐行彥山老道對他的點滴教誨。
許多東西不知其意時候,不要想太多,從簡單的「步行」開始。
重複著行萬里路,看人間風月無邊,體萬民艱辛歡樂,欣賞無處不在的景致,野宿荒山野外是家常便飯,走著走著,見慣了習以為常的東西有了不同感悟,師父不經意傳授的「道理」漸漸懂得多一些。
然而才下眉頭,又有新愁。
那麼便繼續走下去,身畔清風縈繞,徐道士灑脫前行。
名為「懶虎」的黑貓亦步亦趨,偶爾白眼朝天打一個慵懶哈欠,它從不作貓叫,沉默跟隨主人趕路,無盡頭又似漫無目的。
「走快點,懶虎,要下雪了。」
「深山老林里,四下荒無人煙,老夫可不想歇在雪地里。」
「可憐天寒衣正單吶。」
徐道士穿著一身邋遢舊道袍,不修邊幅,袖口油亮,和他師父落魄凡塵時候很像,他在下意識模仿師父的言行,怎麼舒服怎麼來。
絮絮叨叨被灌了一口拐彎迎面風,徐道士忙用衣袖遮住口鼻,埋怨這鬼天氣。
有「噼里啪啦」雪粒打落,淺灰雲層壓得很低。
「也不知雪粒那小子怎樣了?虧得曾老還說他早就覺醒『本命靈光』,天賦『得天獨厚』,狗屁,那小子就是一條懶蟲,糊到牆上能掉下來,時不我待啊,希望懶蟲能醒事點,早日到等閒觀來,錯過一次,或許就沒有往後。」
徐道士由天空落下的雪粒,想到了那條胖胖的深諳人情世故的蟲子。
伸手朝後摸去,黑貓悄無聲息將腦袋湊上,讓主人揉了揉。
「只可惜了『追風』……時也命也。」
徐道士很多年沒有這般悲秋傷春的情緒感慨,他不知自己放下一切的模仿師父,不覺中讓自身出現「返塵」跡象。
對別的七重樓修士是修行大忌諱之事,於他而言離入道又近了一步。
每個人的路不同,徐道士站在師父肩膀上順其自然。
杵著布幌在山石崎嶇中趕路,不多時,地面鋪了一層雪粒,鵝毛大雪隨山風飄落,天地茫然一片,霧氣籠罩,兩道影子漸漸消失風雪中。
天黑之前,徐道士終於尋到一座深山之中的破敗山神廟,拍去肩上、頭髮覆蓋的雪花,走上布滿干綠苔蘚的條石台階,使勁跺了跺腳,敲了敲只剩半扇的斑駁破敗木門。
「山神老爺,借寶地歇腳一晚,打擾勿怪。」
徐源長按規矩打了招呼,跨過門檻,走進大半門窗不見的廟宇大殿。
橫樑角落布滿東一片西一塊陳年舊蛛網,正中神台上方供奉的神像,垮塌成了一堆長著枯蘑菇的泥土,牆壁燻黑,到處都丟著吃剩的獸骨殘骸,廟內早已沒了神性,充斥若有若無的陰寒氣息。
「懶虎,去抓一頭野物做吃食,野兔山雞就成,別咬來一頭山豬,吃不完還費事。」
徐道士打量著廟內情形,隨口吩咐,用腳掃出一片空地,將四處亂丟的枯枝和從窗戶拆下來的木棍收攏,燃起一個火堆。
坐在一塊當座椅的青石上,優哉游哉伸出雙手烤火。
木柴不時噼啪炸出火星,熏煙隨著灌進廟裡的亂風飄舞打旋,身影映照在牆壁上,隨火光搖曳扭動。
約刻鐘後,黑貓咬來一頭藏在山洞裡過冬的肥碩野兔,放到主人腳邊。
徐道士身上烤得暖暖和和,用手擼了擼黑貓油光水滑的皮毛,拎起嚇暈死的倒霉兔子往外走去,口中念叨:「懶虎,你要是長出手腳,能整治食物就好了,省得老爺親自動手。」
黑貓躺下之前,忍不住朝黑黢黢的屋頂翻了一個白眼。
還能再懶點嗎?
它吞食天地精華,又用不著吃野食。
等到徐道士將兔子開膛破肚、用雪擦洗乾淨,塗抹調味料烤得焦黃滋滋冒油時候,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破廟內的烤肉香味隨寒風飄出老遠。
咬一口噴香的兔腿肉,再喝一口溫熱的酒水,那滋味,賽似神仙。
「縱有萬般風雪,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野味佳肴,令人陶醉也。」
大快朵頤的徐道士,搖頭晃腦胡謅幾句酸詞,以助酒興。
盤臥在腳旁的黑貓突然驚起,毛髮聳立,死死盯著半敞開的廟門外。
一雙瞪得溜圓的虎目,流露出幾分驚恐。
喉嚨深處發出低沉咆哮警示。
外面風雪正緊,有兩人走上台階,跺腳抖落一身積雪。
「打擾道長雅興,風大雪大,四處無村鎮,趕夜路不易,討一處立錐之地歇歇腳。」
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在門外出聲招呼。
徐源長豪爽笑道:「兩位儘管進來,山神爺地盤上,非貧道能獨占,與人方便於己方便。」
他行走人世間,一路上遇到過各種古怪人和事,還是第一次碰到至少八階大妖,要與他搭夥歇腳,心底明白,對方是朝他來的。
遇事不怕事,見招拆招就是。
他遊歷路上「返塵」之後,過去的性子都有所變化。
魁梧壯漢攙扶著一名佝僂腰背柱著木拐的老者,跨過門檻走進破廟,帶進來一陣寒氣。
柱拐老者用黑袍蒙著全身連同頭臉也裹住,只露一雙眼睛藏在深邃陰影里,好似受了寒氣的普通老人,彎腰撕心裂肺劇烈咳嗽,聽得人很難受。
魁梧壯漢忙拿出一個瓷瓶,滿臉擔憂低聲道:「您再吃點藥?」
「不……不吃!」
柱拐老者咳嗽空隙搖手拒絕,好半晌後終於停歇。
魁梧壯漢輕輕拍打著老者後背,幫著理順氣息,見老者伸出裹在衣袖內的右手,指向對面溫在火堆邊上的銅酒壺,忙從袖內拿出一壇酒水。
「我要……要吃道長的酒。」
病弱老者喘息著說道,很是倔強地將壯漢手中的酒罈推開。
壯漢一臉無奈,看向火堆對面穿得邋遢的道士,陪笑道:「在下任霧林,能否用這壇酒水,與道長換一碗酒喝?」
徐源長灑脫一笑,道:「兩位若不嫌棄貧道的凡酒粗劣,坐下一起喝就是,用不著換酒。」
拿出兩個粗碗,提起銅壺倒滿冒熱氣的凡世烈酒。
臥在他腳邊的黑貓,早已藏到他身後的陰影里,很是警惕進門的兩位。
他出門之前做過功課,大致知曉方寸山域五座大陸各大宗門勢力的八重樓高手姓名,像眼前自稱任霧林的漢子,乃是他當前遊歷的奇牧洲第一妖,九階霧豹。
能夠當得起任霧林畢恭畢敬伺候的老者,想來實力和身份更不簡單。
將酒碗端給兩位。
柱拐老者道了一聲謝,背轉身扯下黑袍一角,捏著酒碗邊緣,將一大碗烈酒一飲而盡。
等到將空碗還給徐源長時候,臉上遮掩得嚴嚴實實。
「叨擾道長,請問道長可是從南邊來?」
「老先生客氣,貧道是從南邊來。」
徐源長接回兩個空碗,伸手示意兩位隨意坐,老者轉身喝酒之時,他敏銳地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腐朽死氣,頓時猜到了一種可能。
不動聲色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老者在壯漢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在火堆邊的一塊石頭上,放下木拐,看向對面大口吃肉的道士,沒有多繞圈子,開門見山道:「老夫吳祥,五百年前,在周山域得遇一位高僧,他指點老夫於今日暴雪夜前來這座山神廟,向山神廟中道士請教一個問題,或許能救老夫一命。」
「吳祥……這名字太過普通,不論是修真界還是凡塵,一抓一大把。」
徐源長心底默神,想不起上界七域,有哪位九階大妖叫吳祥,欠身道:「您客氣,請教不敢當,您有什麼問題,請講,貧道知道的自是知無不言。」
將手中的烤兔子放到一邊。
老者聲音有些飄忽,問道:「請道長教我,何為天道?」
徐源長還以為是甚麼稀奇古怪的難題,陡然聽到是這般假大空的玄學經典問題,放心下來,思索片刻,沉聲道:「天之道,有如彎弓一般,高處壓低,低處抬高,多餘的給予減少,缺少的予以補充。」
「天之大道,無爭而勝,無言而應,無召而臨,坦然而深謀。」
「所謂天道,就是自然之道,天即是道,道法自然。」
他一股腦將自己知道的倒出來,有些理論背下來是一回事,必須要有自己的理解,再從理解深化為規則和力量。
他看不出老者是修士還大妖,但無疑是一位極厲害的高手,任霧林身上不加掩飾的妖氣,他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老者沉默好大一陣,撿起木拐緩緩起身,口中念叨:「『天即是道,道法自然』,這條路子,老夫走不通啊,難道命數如此嗎?」
柱著木拐往廟門外走去。
任霧林朝起身的道士歉意一笑,道了一聲「打擾」,攙扶著老人走進呼嘯風雪之中。
徐源長目送兩人身影消失,他返回火堆處坐下,拿起涼掉的烤肉,湊近柴火烤一烤,繼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現今的心態坦然,沒有那麼多患得患失。
該吃吃,該喝喝。
走出數十里外的老者停下腳步,轉身朝山神廟看去,道:「他知道你的身份,能平淡泰然待之,這份心性很不一般,剛才忘了請教道士姓名。」
任霧林攙扶著似乎沒有重量的老者,笑著道:「要不我再去一趟,問一問他?」
他心底的深深擔憂,沒有表露在臉上。
老者搖頭:「那倒不用,他還沒有『入道』,說的東西,不過拾人牙慧,但是他『走』的路子很高明,得到過高人指點,可惜與老夫『不對路』,走吧,陪老夫去周山域,再見一見那位高僧。」
「師父,要不您再仔細想一想,剛才那位道長的話?」
任霧林陪著小心建議道。
「想個屁,老夫暫時死不了。」
老者有些不耐,用木拐往空中一划,徑直走進黝黑深邃虛空之中。
任霧林見惹得師父不高興,趕緊跟上前去。
憂心忡忡,心事重重。
徐源長渾然沒有將夜遇兩位高人之事放心上,吃飽喝足,從竹簍拿出兩張皮子,鋪地上裹著睡覺,把黑貓抓到胸前取暖。
不過片刻,鼾聲大作,一如凡人。
翌日雪停,徐源長踏著齊膝蓋深的厚雪,繼續跋涉遠行。
近中午時分,來到一座冰雪覆蓋的山中小鎮。
徐源長找到酒鋪子,打滿酒葫蘆,穿鎮而去,走出不到十里,突然聽得空中傳來熟悉的叫聲:「師父,可算找到您老人家了。」
「公子,我是雪粒啊。」
三道身影齊刷刷停在前面,柳纖風神情古怪打量著另外一種裝扮的徐道士,忍著笑,捂住嘴巴。
徐源長笑著招呼:「昨天下大雪時候,我還在念叨『雪粒』,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真的雪粒,好啊,上來了就好,省得我們記掛。」
雪粒笑得眼睛都不見,道:「我回宗門已經有好幾年,去年秋天,竹宗山也找來了,您什麼時候回宗門?」
柳纖風尖叫一聲,朝後面探頭探腦的黑貓撲去。
黑貓化作一道靈光消失,讓柳纖風撲在空處。
「不急,不急。」
徐源長笑著道,從袖內拎著黑貓後頸皮,遞給高興不已的柳纖風,朝十餘里外的上空打了聲招呼,古雲珠送他們幾個過來的。
竹宗山渡劫飛升上界,山郎他們也應該快了。
「師父,我要走化凡路了,想去流雲域的九珠群島,在那裡住一些年月,特意前來,請您給予指點。」
聶小萌行禮之後,低聲說道。
她拿到曾老幫她煉製的極品丹藥,離破境只有咫尺,她想去出生地看看。
徐源長笑道:「你想去,儘管去就是了,遵循自己內心本意。」
「是,多謝師父。」
聶小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又問道:「您什麼時候去流雲域遊歷?」
「我啊,要一步步走過去,至少還得三十年。」
徐源長假裝沒有看到徒弟臉上的小期盼。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