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也跟著面色一變,別說萬歲爺了,就是他,也許久不曾聽過這樣的話語。
他看了一眼萬歲爺,見對方神色冰冷,淡淡的看著他,他就知道,這一次,是惱透了。
趕緊起身往外走,剛拉開門,就聽對方驕橫的聲音響起:「不當縮頭烏龜,知道出來了?」
那女子甩了甩帕子,一臉不虞,然而想要進一步開口說話,看見梁九功的那一瞬間,卻煞白了臉。
店小二就見她原本張揚跋扈的姿態,瞬間蔫了,心裡也明白,這一次怕是踢到鐵板了。
「貴客您見諒,這……」他話還未出口,就見剛才滿口姑奶奶的人,這會兒跟鵪鶉似得,直接跪倒在地。
一臉狼狽的想要開口,卻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唇舌開張之下,看著有幾分可笑。
「嬪、奴、奴……」她結巴的不成樣子,該出口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蘇雲溪下頜微抬,一臉微笑的看著她。
「好久不見,你越發威風了。」她淡淡道。
這話一出,對方登時臉色煞白的俯身在地,一臉懇求道:「奴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二位,求兩位寬宏大量,寬宥則個。」
她話是這麼說,心裡卻有些不確定。
若她是妃嬪,若萬歲爺只有萬歲爺,那這一切,倒也好弄些。
然而不是。
現下富察貴妃還在,她向來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只有她欺負旁人的份,不能旁人欺辱她半分。
她大放厥詞這麼久,聽在對方的耳朵中,哪裡能容下他。
看著她一臉惶恐的跪著,店小二的眼神不禁也變了,對於他來說,這算是什麼,往常這姑奶奶來了,真的是打敗天下無敵手,就沒有能跟她身份較量的。
但現在她一臉驚恐的跪著,跟小可憐似得。
哪裡還有往常那種精氣神,跪在地上的樣子,比他這個店小二還卑微些。
蘇雲溪笑眯眯的看著她,沒想到出宮還能看見熟人,不禁笑開了。
康熙板著臉,不置可否。
看著眾人這樣,跪著的女人滿口的話,登時都堵在心口出不來。
她想了想,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低聲道:「奴才有罪。」
鈕祜祿氏老老實實的跪在地上,一言不發,她現在也明白過來,若是她狡辯,今兒也落不了好。
康熙手裡端著茶盞,有一搭沒一搭的品著茶,他笑著不說話,只指了指牆角一處,示意她跪在角落去。
店小二眼睜睜看著來人不敢反抗,直接跪在角落裡去。
人來人往的上菜之類,對方也跪的規規矩矩,中途甚至還巴結道:「奴才伺候您用膳。」
用膳這兩個字用的,店小二心裡一個咯噔。
不等他想明白,就聽外頭腳步紛踏,不可一世的純親王一臉焦急的跑了過來,打開包廂的時候還一臉怒容,等看見室內人的時候,登時深深的彎下了腰。
這到底是一尊什麼樣的大佛,連純親王這樣的任務,也彎下了腰。
蘇雲溪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皺眉。
原先那個芝蘭玉樹,翩翩公子,已經變成了俗不可耐的下流胚子。
旁的不說,約莫是來的急,身上還一股子脂粉味。
她皺了皺眉,純親王心裡就是一跳,趕緊去看一旁的皇帝,見此趕緊道:「臣弟魯莽了,還請哥哥責罰。」
因著在外頭,不好說些什麼話,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到地上。
平日不管怎麼胡鬧,那都是在外面,但是胡鬧到萬歲爺的頭上,那是嫌命長。
若今兒不懲處,人人都學著側福晉來踢館,這帝王和娘娘的顏面還喲啊不要了。
純親王心驚肉跳,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捧著玻璃方子,就當自己能飛黃騰達的小王爺了。
康熙冷漠的看了他一眼,衝著牆角努了努嘴沒說話。
純親王閉了閉眼,旁的不說,這姑娘和手裡的玻璃方子,都燙手的緊。
當初他糊塗至極,要了這姑娘出宮,就是將自己天大的把柄交到萬歲爺手裡,等到明白什麼叫皇權至上的時候,他做下的錯事,足夠他死一百次。
就算萬歲爺親弟的身份,也救不了他。
「今兒原就是要去尋您,不曾想竟是有緣,在外頭碰上了。」純親王一撩袍子跪下,認真的從袖袋裡掏出一張紙,雙手奉上,低聲道:「臣弟得了這東西,就覺得和您配極了,今兒特意奉上,還望笑納。」
蘇雲溪正在吃這裡的觀音蝦,帶著鐵觀音茶香的蝦,還挺好吃的。
而康熙正在給她剝。
一時間寂靜起來,純親王捧著的紙張微微抖起來,康熙這才側眸望過來,一臉平淡道:「什麼東西?」
什麼樣的好東西,他沒有見過,值得他巴巴的捧著來奉上。
梁九功上前接過,捧上來給他看。
「就這?」他隨口道。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讓純親王俊臉發青,他拿這個當底牌,看對方的樣子,顯然是早就知道了。
「是,就這。」他咬著後槽牙,讓自己的聲音變得穩定起來。
康熙隨意的瞟了一眼沒說話,只揮揮手,沒說要也沒說不要,那張在純親王眼裡重於千斤的玻璃方子,在對方眼裡,不值一提。
皇權至上。
中央集權制。
純親王再沒有那一刻,比現在更加了解這兩句話的含義。
蘇雲溪吃掉最後一個蝦肉,用帕子擦了擦手,這才拿起紙來看,看到上頭的材料,瞬間明白過來,這是什麼玩意兒。
她看了看,不置可否。
純親王見她也面色平平,心快要懸到了喉嚨眼。
蘇雲溪是真的沒有想到純親王會拿這個當底牌,他是不是傻,這種需要原材料的東西,你日常採購什麼,簡直就不用猜。
再加上拿來跟皇帝討價還價,這個時候拿出來,實在是有點賤賣的意思。
萬歲爺要是想收回玻璃方子,只要將主事人一換,就一了百了,哪裡容得下他日日蹦躂又放肆。
她聞言不禁笑了,喝著甜湯,一邊失笑搖頭。
康熙揮了揮手:「你去吧。」
純親王一臉猶豫的看向邊角跪著的側福晉,上前又磕了個頭,這才攙著她離開。
他們往外走,離得近的時候,還不敢有什麼動靜,等離得遠了,純親王登時一巴掌扇了上去。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橫眉冷對。
他是爺們,在外頭張揚了些,旁人只會說真性情,就算他想占旁人的位置,那也是打著結交的名義,先叩門瞧瞧裡頭是誰。
這四九城裡頭,雖然說著做親王貝勒的都是爺,但這爺和爺之間也是有區別的。
這名不經傳的隆禧,和常寧、福全等人比起來,著實不值一提。
就算沒有這兩位爺,來了那位翠花公主,也是一個小小側福晉聲張不開的地方。
再不濟還有各位的福晉呢,怎麼也輪不到她。
鈕祜祿氏被他打的一個偏頭,卻不敢說話,只整理著散亂的髮髻,喏喏道:「妾身著實不知……」
純親王卻懶得聽她辯解,得罪了帝妃他還要卑躬屈膝的去請罪。
「往後你就在府里,無事莫要出門。」他冷漠道。
這齣門就惹下這麼大的禍根。
他何嘗不知道萬歲爺知道他的方子,但康熙以仁孝治國,就做不出搶臣子功勞的事。
如今他自個兒獻上去,那就是徹底失了依仗,往後對方想做什麼,他無權干涉。
從他的私有,變成對方的私有。
什麼都在對方的一念之間。他越想越氣,卻又沒辦法。
等他倆走後,蘇雲溪又吃了幾口米,這就吃不下了,又撿起玻璃方子,若有所思。
這世上的人,真的個個都是人精,純親王這般將方子直接交上來,大大方方的,反而叫人無從下手。
人家都做到這一步了,你還要下手,那豈不是禽獸。
然而能做帝王的人,和禽獸沒什麼區別了。
他鼓了鼓臉頰,一臉笑意道:「有了這個小玩意兒,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康熙這麼說了一句,蘇雲溪登時明白過來,就算做這樣的事比較禽獸,但是到嘴邊的肉不吃,那可是禽獸不如。
「臣妾懂了。」她湊過來,壓低聲音說著。
康熙被她逗得好玩,便笑著問:「你懂什麼了?」
蘇雲溪側了側臉不說話,又歇了一會兒,便手牽手往外走,她對純親王沒什麼意見,但是對他糟蹋女人,意見非常大。
簡直就是她解放婦女路上的一條攔路石。
「德行有虧、葷素不忌。」她癟了癟嘴,有些不高興道。
康熙不知可否,捏了捏她的臉,笑道:「走吧。」
兩人又玩了一會兒,這才回宮去。
走到神武門前的時候,她還有些捨不得,看了一眼外頭,這才叫馬車接著走,康熙看著好笑,就柔聲道:「下次出來,朕還帶你來玩。」
蘇雲溪點頭,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
昨日夜裡沒睡好,白日又折騰一天,著實有些累了。
這鈕祜祿氏踢了鐵板,她不高興之餘,又有些艷羨,她也想住在宮外,各種瀟灑,而不是圈在宮裡頭,走過最遠的路,是從乾清宮到御花園。
繞過最遠的路,是從東六宮到西六宮。
等到了翊坤宮的時候,她就已經睡著了,康熙看著她小臉睡的紅撲撲,不忍叫醒她,直接手下用力,將她一把抱起,輕手輕腳的放在床榻上,這才轉身離去。
他想著方才抱著的時候,那種柔韌的觸感,不禁輕輕一笑。
她清減極了,瘦弱的好像沒有骨頭,就那麼在他懷裡,小小的一碰。
「莫擾你主子睡覺。」他交代一聲之後,又滿腔柔情的去看看兩小隻,這才回乾清宮處理政事。
時下他做了很多改革,都是在驗收成果的時候,一時間他不禁忙亂極了。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秋日已經過去,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剛一回神,就聽見外頭響起女子的嬉笑聲。
敢在乾清宮門前胡鬧的,滿打滿算那就她一個,康熙唇角帶笑,走了出去。
然而一跨過乾清門,他唇角的笑意就凝滯在原地。
「胡鬧。」他板著臉罵。
然而對方並不怕他,甚至又團好一個雪球,對著他比劃,顯然是意猶未盡。
康熙原本想躲,看著她晶亮的眼神,到底沒捨得。
「啪。」一團雪直接敲在了他的腦門上,沁涼。
他這下臉是真的黑了,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又有兩小團雪砸了過來,他定睛一看,就是那無法無天的兩小隻。
包的跟粽子一樣,站都站不穩,圓滾滾的一團,擲出圓滾滾的雪團,砸在他的腰間。
「咯咯。」雪寶笑的開心極了。
康熙一見,面色登時柔和起來,也捏了個小小的雪團,和雪寶打起雪仗來。
而蘇雲溪和雪竹負責在一旁敲邊鼓,一個勁的朝康熙臉上砸。
三打一的結局是康熙輸了,跟自己的女人孩子打,他也不想贏,弄的一身雪,還被蘇雲溪撲倒在雪堆里,一個勁的往他身上埋雪。
正要起身的時候,雪寶圓滾滾的滾了過來,一臉興奮的尖叫:「啊啊啊,埋!」
她一來,康熙就捨不得起了。
又哄著他們玩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回乾清宮,跟他們洗漱過,換了一套衣裳,這才作罷。
他捧著蘇雲溪的手搓了搓,低聲道:「手套濕透了,又凍紅了,偏要去玩。」
「好玩呀。」她雙眸亮晶晶的,儘是璀璨笑意。
她確實玩的很盡興,鼻尖沁出細汗來。
蘇雲溪笑了笑,淺聲道:「不妨事,暖一暖就好。」
這樣隨便說著,她側眸望過來,在康熙不注意的時候,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兩人許久不曾這般親昵了,好像在一起久了之後,難免會失去新鮮感,看見對方的時候,溫情居多一點。
但是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卻再也不曾有。
康熙看著她紅暈的臉頰,笑著將她摟在懷裡,輕柔的親吻著她臉頰,一邊認真道:「朕心悅你。」
他眉眼柔和,再沒有之前的暴躁了。
之前發現自己對富察貴妃的心意,偏偏對方每每敷衍他,他心裡難受極了,跟有一團火在燒一樣。
現下時日久了,那種心情倒是緩過來了,他西想了想,人都在他懷裡,對他有情誼是早晚的事,倒也不必緊張。
他剛開始,到底沒有經驗,一時間有些急躁了。
「嗯。」蘇雲溪輕輕應了一聲,看向一旁的康熙,要是問她現下愛不愛什麼的,她也說不清楚。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這麼久,未來還會在一起糾纏。
然而這麼想的時候,她心裡不禁一突,側眸望過來,正在烤火的手,也頓住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以前她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說到底,在他持之以恆的作為下,還是有些鬆動了。
這麼想著,蘇雲溪溫婉一笑,男人就喜歡不愛他們的,只有不愛的時候,才會乖巧又懂事。
「萬歲爺。」她喚了一聲,輕笑著掂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這才低聲道:「臣妾心悅於你。」
康熙見她一雙桃花眼情誼綿綿,特別的溫柔多情,說出來的話,也是好聽至極,不禁也跟著溫柔一笑。
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她的人,她的口,都是愛他的,如此便盡夠了。
他不應當奢求太多的。
這麼想著,牽著她的手坐在一旁,還不等他說話,就見雪寶雙眼亮晶晶的湊過來,立在康熙跟前,一臉認真的瞅著他。
被奴才擋了,還特意轉著圈過來看。
康熙剛要親上去,雪寶就一臉緊張的伸出小手來擋。
「不,你的。」
雪寶奶聲奶氣道。
她生的玉雪一樣白,一雙眼又像富察貴妃,黑白分明的葡萄丸子似得,這樣天真無暇的望過來,惹得眾人發笑不已。
康熙慢條斯理的在蘇雲溪臉頰上親了一口,淺笑著道:「對,朕的。」
這話差點把雪寶氣哭了,她拍著自己的小胸膛,一臉認真的重複:「妃妃,你的。」
聽她這麼說,蘇雲溪算是聽明白了,她分不清你和我的區別,其實說的是我的,但她分不清就成了你的。
她聽明白了,康熙也聽明白了。
「嗯嗯,你的。」他道。
跟孩子搶母妃這樣的事,他做不出來。
這樣說了一句之後,他又要來牽富察貴妃的手,卻被孩子給攔了。
「你的。」雪寶強調。
「別的,不要。」她又說。
這是蘇雲溪教她的,別人的東西我不要。
雪寶作為小主子,看中的東西很多,有時候奴才的東西她多看兩眼,人家就要給她,這樣的話,奴才們有些苦不堪言。
所以她才教了這句話,不曾想她是記住了,還學會拿來教訓人了。
蘇雲溪有些緊張的看向康熙,擔心他生氣。
誰知道康熙朗笑出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要你入目所見,就是你的。」
他說完之後,捏了捏雪寶的小臉,一本正經的說:「但是你貴母妃,是朕的。」
說完就叫奶母抱著小傢伙走,有她在,都不能親熱了,太耽誤功夫。
他這樣一來,蘇雲溪不禁黑線,哪裡有這樣的人,為了一己之私,把孩子都給弄走了。
然而他作為全天下最大的人,誰也不敢忤逆。
等室內寂靜下來,蘇雲溪對著他室內的西洋鏡照,不禁笑了:「你瞧臣妾這臉,是不是徹底的好了?」
原先的時候,留些坑窪和疤痕,日日的養著,如今終於瞧著沒有了。
康熙也湊過來看,無所謂道:「你有朕也不嫌棄。」
都認識那麼久,他的愛也沒有那麼淺薄,只是一點破相就能轉移的。
蘇雲溪摸了摸光滑的臉,嘆了口氣:「原先一直說不在意的,但宮裡頭的鏡子都給封了,臣妾不敢看。」
哪裡有紅顏不愛俏,這臉上都花了,跟毀容沒什麼區別,看一次,心態崩一次,索性就不看了。
康熙也跟著摸了摸她的臉,笑道:「你如今是貴妃,就算貌若無鹽……」
「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
她笑了一聲,還未說完,就被康熙用軟軟的唇瓣堵了嘴,他緊緊的貼上來,緩緩的研磨,像是要將她的不安給驅走似得。
「朕不是那樣的人。」他低聲含糊道。
富察貴妃的氣息,香甜極了,帶著淡淡的玫瑰香,清淺悠悠。
明明最是細弱不過,卻像是能撩撥你的整副心神。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權當自己信了,康熙不愛色,這話說出來,他自個兒也敢信。
像極了不知妻美和我不愛錢。
「乖,朕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