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冽,春令穿著厚厚的棉襖,但是西側間有地龍,沒一會兒功夫,她身上的貼身裡衣就濕透了。
蘇雲溪瞧見她鼻尖沁出細汗來,先是叫她不必緊張,又見她略顯臃腫的穿著,登時明白,她這是熱到了。
笑了笑,她心裡嘆了口氣,這宮裡頭真真誰都不容易。
「先回吧。」她道。
若是等會兒她身上的汗徹底起來了,再出去冷風一吹,必然要病一場的。
春令面色惶然,不明白為什麼要叫她走。
但不敢反駁什麼,只一臉驚慌的離去,她神色間藏不住事,旁人一瞧,就知道她這是沒討好。
宜妃原想直接處置了她,見她如此,倒是緩了一手。
萬歲爺既然能幸了她,也能幸了旁人,只要破了崇嬪的獨寵就成。
而蘇雲溪溜溜達達的,又去御花園賞梅去了。
這宮裡頭的時光,實在太過漫長無趣,她整日裡悶著看書,心中反而生出無邊寂寞來。
突然就有些明白,宮中寂寂這四個字的含義。
她這還是有寵呢,一群人哄著她,康熙寵著她,若是那終身無寵,膝下也沒有孩子傍身的,要怎麼去度過這無邊長夜。
沒有自我價值,沒有自我思想。
一路走來,旁人都對她笑吟吟相對,之前做小貴人的時候,旁人的眼神客氣而疏離,有時候因著原主囂張跋扈,得罪的人太多,看著她的眼神,隱隱中還會帶著鄙夷。
畢竟在宮裡頭,這樣的性子,是活不長久的。
然而她現在該跋扈的時候跋扈,兇悍的要命,但平時又一團和氣,如此一來,旁人倒忌憚三分。
蘇雲溪再次進入翊坤宮的時候,有恍然隔世的感覺。
宜妃正坐在廊下曬太陽,見了她來,側眸望了一眼,含笑打招呼。
「崇嬪妹妹來了。」
蘇雲溪也上前見禮:「想您了,就過來瞧瞧。」
這話說的,若不是兩人向來不對付,宜妃差點就要信了,這人嘴皮子也是,如今什麼想您愛您不離口,端的會哄人。
「那坐下玩一會兒。」宜妃隨口道。
她原是將她一句,不成想,崇嬪這個憨子,真的招招手,叫人搬太師椅過來,穩穩噹噹在她下位坐了。
這嬪位就是個分水嶺,若是小貴人,她的態度能自如些,說句逾矩的話,高位妃嬪掌握著低位妃嬪的生殺大權,但一般人顧忌著名聲,不肯明面上來。
但嬪位就不同了,這是主位一樣,就算有任何詰問、指責,那都是要過皇貴妃、老祖宗的耳。
若是得寵,這萬歲爺也是要問一句的。
「這些日子,一個人在乾清宮,可還習慣?」宜妃纖指捏著杯蓋,慢悠悠的刮著杯中茶水浮沫,一邊問道。
這話問的有意思,看似問了,實則沒有具體方向。
是沒有妃嬪相處不習慣,還是在乾清宮一個人伺候萬歲爺舒爽。
這是多少人盼不來的差事。
蘇雲溪知道她什麼意思,但也不想如了她的意,只惆悵開口:「您是不知道,這乾清宮啊……」說著她恭謹的行了禮,便板著臉一句話不說。
宜妃看著她的面色,有些懵,所以,她這是學著她了,說話行事都一半,剩下的一半叫人去猜。
這崇嬪長進了,終於知道宮中的行事之道了。
但她神色中那種隱隱的得了便宜還賣乖,被宜妃敏銳的捕捉到了。
這也太氣人了。
蘇雲溪看著她眉梢微微一挑,就知道她心中不虞,轉而說起旁的來:「御花園裡頭的紅梅開的好,您要不要也去瞧瞧?」
宜妃心中詫異,還在想,難不成真的是要來尋她玩的。
兩人之間的交情,什麼時候到這種地步,她都不知道。
當她聽到說把易常在也叫上的時候,心中不禁瞭然,她這是順帶的。
然而閒著也是閒著,跟誰出去玩不是玩,再說,跟崇嬪一道玩,她的名頭自然能傳進萬歲爺耳朵里,就這便成了。
一行三人,帶著各自的奴才,便組成一個很長的隊。
蘇雲溪施施然的走在左邊,小算穩穩的托著她的胳膊,金釧也在一旁護著。
宜妃是有孕過的人,她看著這架勢,漸漸的琢磨出三分來,看向崇嬪的眼神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她這一路就仔細觀察,見她行事自如,神色間顧盼生輝,並沒有有孕之人那種萎靡不振的感覺。
等坐下紅梅下歇息的時候,她便隨口道:「這一到冬日就不知道吃什麼好,崇嬪在乾清宮可吃了什麼不一樣的?」
蘇雲溪隨口道:「昨兒一道生汆丸子不錯,說是什麼長江撈出來的,千里迢迢運過來,都是活物,倒也新鮮。」
說生汆丸子,宜妃就以為是牛羊肉的,但是長江撈出來的,自然就是魚了。
她連魚都能吃,宜妃搖著團扇的手頓了頓,一時間有些不知道心裡也有些拿不準。
「做成魚丸好吃,這清蒸也不錯。」說著她笑道:「臣妾是什麼都愛吃的,水晶膾之類的也成。」
聽來聽去,宜妃算是聽明白了。
「你是個愛吃肉的,竟也這般瘦。」她道。
這宮裡頭不是沒有愛吃肉的,那張庶妃就愛吃肉,也許是年歲上來了,端生的膀大腰圓,比有些粗實嬤嬤還要強壯些。
因此宮中很有一段時日,宮妃星點肉都不會碰的。
特別是宮裡頭的老人,略微上了些年紀,有張庶妃這個前車之鑑,簡直日日自省。
蘇雲溪捏了捏自己的臉,不以為意道:「只要穩定的吃,胖不了。」
她一直都愛吃肉,無肉不歡那一種,要是那一頓沒有肉,對她來說,跟沒吃飯一樣。
宜妃笑了笑,沒有接話,小姑娘自然是怎麼吃都不會胖的,但是她們這些宮裡頭的老人,都不年輕了,自然不能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宜妃抬眸看向臘梅,神色有些怔忡,冬日的梅花,在一片枯寂中,特別的溫暖人心。
那麼生性靈動,宛若海棠的崇嬪,對於萬歲爺來說,是不是就像這寒冬臘月裡頭的一枝梅。
並不是最出色的那個,卻是最難得的那一個。
宜妃唇角的笑容,往下壓了一瞬,轉而又勾起來,仍舊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
而蘇雲溪坐了一會兒,便叫金釧去拿茶水點心了。
宜妃就看著金釧從食盒中,一一拿出點心來,倒都是些尋常的,但種類繁多,每樣都小小的,擺著精緻的花樣。
她原以為是擺著好看的,崇嬪斷然吃不了兩塊,誰知道對方是都不浪費。
瞧著崇嬪一口一口吃的優雅,但是碟子裡頭的東西,卻一點點消失。
不是做樣子,她是真的吃。
蘇雲溪吃了點墊肚子,這才隨口讓了幾句:「姐姐嘗嘗?」她知道,這后妃用膳的時候,向來跟貓似得,數幾粒米,吃幾口菜,便飽了。
她剛開始的時候,決定入鄉隨俗,也少吃一點。
但是餓得慌。
沒到頓數的時候,她就餓的受不了,這才變成一日多餐,再慢慢吃正常回來。
都以為她是懷孕才愛吃,只有她知道不是,她就是這麼愛吃,一頓不吃虧得慌那種。
而像宜妃這樣,甜甜的點心沾沾呀就放下了,才是正常的。
她沒有接著再勸,而是又喝了幾口甜湯,整個人暖暖的,這才袖手又看向梅花。
「這花能吃嗎?」她問。
聽到她問這個,宜妃頭一次繃不住麵皮子,這是個什麼人,旁人賞梅,賞其高潔,賞其孤芳自賞。
她倒好,賞其能不能吃。
「怕是不能。」她溫柔的回。
蘇雲溪從裡頭聽出了些許咬牙切齒的味道,也覺得這提議有些過分,便悄悄的紅了臉,別開臉故作無事,望著一樹綠萼發呆。
有宜妃在的時候,易常在特別的安靜,總是柔柔的笑著,規矩柔順。
三人閒坐了一會兒,臉面上的話說過了一陣,便有些無話。
不知道怎麼的,說到春令身上去了。
畢竟宮中傳言頗多,都說她近來得寵,但是萬歲爺不肯抬舉,沒給位份什麼的,眾人一時在觀望。
若是萬歲爺真的稀罕,給了位份出來,自然有相應的應對法子。
但是對於宜妃來說,這是她推出來的人,早早的就灌了避子湯,這輩子也別想開懷了,縱然得寵也無礙,更別提還能給面前這個疑似有孕的崇嬪添堵,那就再好不過了。
「早先遠遠的看了春令這丫頭一眼,端的是柔媚端莊,明明在教坊司那地界養出來的,偏偏眼神清純若白蓮。」
宜妃不住口的夸。
蘇雲溪聽罷,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一邊道:「是極,臣妾也是愛極了她,那小臉,那身段。」說著她還隱晦的用錦帕擦拭一下嘴角。
眼神中的嚮往,不言而喻。
宜妃沒氣到她,反而把自己氣的不輕,哪裡有這樣的女人,在她跟前夸旁人好看,她跟沒事人一樣。
這還不算完,對方甚至接著說道:「這才是女人呢。」
這話說的什麼意思,宜妃習慣性的將一句話琢磨好幾遍,半晌突然反應過來,這是在說她沒有風情,不夠女人。
就挺氣的。
窩了一肚子氣,偏偏對方笑臉盈盈,面上挑不出一點錯來。
「出來這許久,小公主許是要鬧了,本宮就先回去了。」宜妃起身,輕聲道。
蘇雲溪和易常在趕緊站起來,恭謹的目送她離去。
「恭送姐姐。」
「恭送娘娘。」
兩人各自行過禮之後,又坐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易常在看著宜妃離去的身影,想著以前宜妃對崇嬪的態度,和現在對崇嬪的態度,可見這後宮裡頭,還是要用位份說話的。
家世固然占一部分,但是進了後宮,個個都是主子。
德妃的家世好嗎?和許多貴女比起來,天生就低人一等,只是包衣旗罷了,說起來是伺候皇家的奴才,說到底不過是奴才秧子出身。
但現在後宮中,多少貴女見了她,要卑躬屈膝,跪地的也不在少數。
只要她屹立不倒一日,這宮裡頭進新人,就算是赫舍里貴人,也得對她低頭。
而若是你家世好,又有寵,那可以說在後宮裡頭,橫著走也沒問題。
宮裡頭有萬歲爺兜著,宮外頭有家裡兜著,也無怪乎崇嬪能夠過的恣意張揚,比誰都痛快。
易常在心裡轉了百八個彎,出口的話,卻又綿又甜:「好幾日不曾見著你,乍一看,您這容色又盛幾分。」
蘇雲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她現在有孕,擔心長斑的情況下,很久不曾認真的看過自己的臉。
「春令容色也好。」這宮裡頭的女人,奼紫嫣紅,就沒有顏色不好的。
易常在眼神閃了閃,含混道:「有人在後頭捧著,自然養的好。」
這女人想要養的好,那都是錢堆出來的。
蘇雲溪點頭,表示瞭然。
轉而又說起旁的來:「她性子不錯,若是有空,你照應一二。」
聽到這話,易常在神色微怔,有些拿捏不准為什麼。
其實宮裡頭的人都覺得,崇嬪應當恨毒了春令,畢竟就是這麼個優伶一樣的人,憑著容色上位,把她的獨寵給破了。
卻不曾想,她竟然會吩咐,叫她多照應些。
她想問恨不恨,卻有些開不了口,這沒有春令,就會有秋菱、冬令,左右萬歲爺不會閒著。
「成,嬪妾知道了。」易常在柔柔笑道。
她縱然在宮裡頭,不過是個卑微的常在,但是拿著崇嬪的雞毛當令箭,一般人還真不敢惹。
兩人又說笑一會兒,太陽愈加大了,曬的人昏昏欲睡,特別的舒適。
蘇雲溪坐了片刻,這才起身,搭著小算的手,施施然的往乾清宮去。
在翊坤宮門口,和易常在分開了,看著她走入殿內。
等她回了乾清宮,更衣洗漱完,隨口道:「傳召春令過來。」
春令身上有迷人的風情,懵懂而不自知,非長矛盾的氣質。
小算應了一聲就出去了,等他回來,神色微怔,身後並沒有跟著春令,蘇雲溪便皺了皺眉:「怎麼?」
她話音剛落,小算總算是緩過來,覷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春令,沒了。」
沒了兩個字,簡簡單單。
「沒了?」蘇雲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擺出表情。
昨兒的時候,她尚跟她說了幾句話,今兒就沒了。
「怎麼沒的。」她問。
小算低頭,跪在地上,輕聲道:「說是打水的時候,不小心掉井裡了。」
兩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樹。
「掉進去嗆了水,救出來就不成了,窩了一肚子水,好不容易壓的吐出來,又嗆肺管子裡頭,人昨夜裡就沒了。」
只是這身份卑微,也報不上來。
故而上頭的人不知道,下頭的人不敢報。
蘇雲溪聽罷怔怔坐在原地,她的生命可真脆弱,就這麼沒了。
她有些自責。
索性到了小憩的點,她直接鑽進被窩裡,躺著也睡不著,想的都是頭一次見春令的時候,她那又茶又欲的樣子。
又是春令面對她的時候,那種乖巧的小心翼翼。
她剛開始以為她是裝的,後來才知道,她被訓練的宗旨,就是要在康熙面前展現她最美好的一面,而在妃嬪面前又是最為嚴苛的宮規。
這麼來來回回的想,沒一會兒就頭昏腦漲。
金釧過來看了好幾次,都見她還睡著,不禁有些莫名,喊了幾聲,不聽說話,摸了摸額頭也不熱,就想著她是不是孕期嗜睡終於來了,這才沒吵。
但是等康熙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
可崇嬪娘娘還睡著,一點醒過來的意思都沒有。
康熙腳步頓了頓,隨口道:「叫她睡吧。」
剛跨過門檻,見金釧這小東西的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不禁多問了句:「崇嬪怎麼了?」
他一問話,金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將事情都給說了。
當康熙聽到說是因為崇嬪知道春令沒了,就一直睡著的時候,他不禁也跟著皺了皺眉。
坐在床沿上,康熙輕聲喚:「崇月?崇月?雲溪?」
他喊了幾聲,蘇雲溪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見他之後,心中的委屈和害怕就再也抑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掉眼淚。
「春令沒了。」她哽咽著開口。
她原本沒有得寵,應當是無事的,但是她為了迷惑宜妃,每次都揉紅了春令的唇。
對方不敢抗拒她,又因為被玩嘴唇害羞,每每都是一副貨色聲色的春情模樣。
她總覺得,她是因她而死。
「你總不會覺得,因為你,她才沒了的吧?」康熙有些好笑。
聽到他這麼問,蘇雲溪呼吸滯了滯,乖巧點頭,她就是這麼想的。
「理論上來說,一個妃嬪或者被幸過的宮女,只會在失寵的那一刻,牆倒眾人推,能不能抗住,就看得寵期間的經營。」
「只要還得寵一日,那麼謀劃的是,如何叫一個女人不再得寵,而不是一了百了殺死她。」
「朕還記著名的人,無人敢動。」
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萬歲爺不在乎了,那麼悄沒聲西的弄死,誰也懶得去管。
蘇雲溪吸了吸鼻子,道理她都懂,但就是難受。
康熙垂眸,就見她跟個小奶貓似得,可憐巴巴的蜷縮在軟榻上,露出的鼻頭,紅紅的。
她素來張揚又不可一世,明明很普通,卻總是很自信,覺得自己厲害的緊。
就算在他面前,表現的嬌柔嫵媚,那眼神也是亮晶晶的,很有神。
從不曾像這樣一樣,蔫巴巴的。
若是叫他哄人,他自然有千百句不重樣的,但叫他認真的安慰人,這著實不在帝王的業務範圍。
「乖,別哭了。」
「沒了便沒了。」
一個他都不記得容貌的宮人,這宮裡頭每天都會消失。
若不是她今兒傳召,他甚至都不會知道。
蘇雲溪聽他這麼說,沒忍住又吸了一下鼻子,細聲細氣的問:「那臣妾要是沒了,你也是沒了便沒了嗎?」
說著她抬起紅彤彤的眼圈,直直的盯著他。
這愛胡攪蠻纏的崇嬪太難收拾了。
康熙揉了揉眉心,耐心道:「有本事比朕命長……」
他話還未說完,就見崇嬪癟了癟嘴,一臉無奈道:「那可能比不了。」康熙真的太長壽了,比一般人都命長,他早年的妃嬪,沒幾個能熬過他的。
康熙捏了捏她的臉,這小東西,是真的傻。
「行了,春令的事,朕會命人徹查的。」他聽著她擂鼓一樣的腹鳴聲,不悅道:「一個奴才,也值當你不吃飯?」
他半個月不曾來看她,她尚且圓潤幾分。
蘇雲溪覷著他的神色,覺得他這話好沒道理,但是不敢明著講,只弱弱道:「每一個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
這是上位者的基本素養。
康熙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是作為皇帝,若是真的每個人沒了都要傷心一遭,他便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吃一塹長一智,從這裡頭,想出應對法子。」康熙淡淡道。
看著她萎靡不振的樣子,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差事就交給你了。」
蘇雲溪還是蔫噠噠的,這種謀財害命之事,自古有之,後來還會有,一直都沒有非常良好的處理方式。
「嗯。」但她還是應下了。
誰知道康熙轉念一想,她懷著身孕,整日裡想著旁人死啊活啊也不太好。
「罷了,你還是憨吃憨睡吧。」他道。
蘇雲溪被他這朝令夕改的模樣噎了一下,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便點點頭,沒說什麼。
「行了,起來用膳。」康熙將她從被窩裡挖出來,看著她鼓著臉頰,還是有些不高興,知道這一時半會兒的過不去。
「怎的如今這般和善。」康熙隨口問。
蘇雲溪心中卻是一緊,土著向來不把奴才當人,張口閉口都是打死,她這為一個教坊司的優伶傷心,瞧著就有些怪。
他問的隨意,她卻不敢隨意的回。
「到底相識一場,昨兒還瞧見她在臣妾面前笑。」
「再說了,臣妾每每將一些打你板子之類的話掛在嘴上,瞧著兇悍至極,但從不曾動過手。」
什麼動輒就賞一丈紅的事,更是沒有發生過。
康熙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
她就是紙老虎。
摸了摸她的頭,康熙這才牽著她細軟的小手,一道往膳桌旁去。
「想吃什麼?」康熙隨口問。
然而蘇雲溪餓慘了,她向來愛吃東西,這午膳只顧著胡思亂想沒有吃,這聞見飯菜的香味,登時耐不住了。
一頓風捲殘雲,在康熙略微有些詫異的眼神中,她終於吃飽了。
「合著你平日裡,還真沒多吃。」康熙道。
她素日裡吃東西也挺矜持的,但和后妃比起來,就多太多了,他一直以為,是她喜歡乾清宮的味,故而多吃了些。
然而事實他發現,並不是這樣的。
她就能吃。
僅此而已。
蘇雲溪矜持一笑,小小聲道:「也就勉強吃飽罷了。」
她平日裡吃東西,雖然多,但也有自己的原則,慢慢吃,覺得不餓了,便停下筷子。
而今天晚上是餓的狠了,吃的格外香甜,一口氣就吃飽了。
康熙想著其他妃嬪在他面前數米粒的樣子,輕笑了笑,沒有說話。
見她吃多了,脹的有些難受,便上前來,有一搭沒一搭的替她揉著肚子。
沒一會兒功夫,見她又神傷起來,便低聲道:「行了,是她沒有福氣。」有崇嬪寵著,若是能保住自己的命,她從教坊司脫了奴藉也未可知。
蘇雲溪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她今兒情緒不高,康熙也就不鬧她,只將她落到懷裡,讓她自己消化一會兒。
然而等他回神垂眸的時候,就發現她已經睡著了,他登時服氣了,白日裡睡了半日,這晚間挨著枕頭又沒聲息了。
康熙就琢磨著,明兒叫御醫請平安脈的時候,問仔細些,這般愛睡可不成。
睡之前,還在想,這第二日定然會醒的比他早些。
然而當他睜開眼睛,對方還酣睡的時候,他是真的服氣了。
索性時辰尚早,他支著下巴,接著微弱的燭火,觀察著她的樣子,她現在養的嬌氣,過的也順遂,這眉目展和,瞧著就極為可心。
再加上她眉眼精緻,細細看來,他竟覺得減一分增一分,都不如現在好。
正瞧著,就聽崇嬪哼哼唧唧的,小手有微弱的掙扎弧度,他猜度著她估摸著是做噩夢了,便將她往懷裡摟了摟,看著她氣息重新又平穩下來。
不禁輕輕一笑,這崇月當真愛他。
就算在睡夢中感受到他的氣息,也覺得非常安心,叫他瞬間心中成就感爆棚。
等她又睡熟了,他就想起身,然而對方一直環著他,小手抓的很緊,他略微一動,就哼哼唧唧的要醒來,康熙被她鬧的沒法子,想了個移花接木的招。
將他的枕頭包著中衣,偷偷的塞入她懷中。
自己再慢慢的抽離。
梁九功看見打赤膊的萬歲爺,唬了一跳,想著昨兒夜裡也沒叫水,也沒聽見胡鬧的動靜,怎的寢衣就去了。
擔心主子受涼,他趕緊捧著衣裳上前,伺候著他穿衣。
康熙臨走前交代,叫御醫來診細脈。
等到蘇雲溪睡醒之後,還有些懵,一時間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她雙手雙腳都緊緊的纏在裹著中衣的枕頭上,她看了一眼,有些莫名,又鼓了鼓臉頰,將枕頭在一旁放好,這才輕聲道:「金釧?」
聽見她的動靜,金釧趕緊進來伺候。
銀釧捧著一套葡萄連枝紋樣的淺紫色衣裳,拿過來問:「今兒穿這套?」
衣裳多了,好像看不出什麼花樣了,蘇雲溪穿起來也沒有什麼偏好,基本就是碰著哪一件就穿哪一件。
看完之後,便可有可無的點點頭。
剛用過早膳,御醫便上門了,這一診就是半個時辰,問的蘇雲溪口乾舌燥。
特別細,什麼時辰有什麼感覺,什麼時辰做了什麼,都要她自個兒來答。
她頭一次生出不耐煩來,蹙著細細的眉尖問:「怎麼問這般細?」
御醫也沒法子,萬歲爺說崇嬪身體有無異常,這話既然問出來,必然是覺得有異常的。
但今兒他細細診脈,又問診許久,著實不知崇嬪有什麼異常。
這康健到不能再康健。
心神安寧,也沒有上火之類的尋常毛病。
不光崇嬪蹙眉,就連御醫也眉毛打結了,這崇嬪身子比他都康健,這到底該怎麼給萬歲爺回話。
三個御醫湊一起嘀咕半天,嘀咕的蘇雲溪心驚肉跳。
一般情況下,你若是沒什麼事,醫生都是愛答不理的,若是圍著你轉,那完蛋了,指不定你有啥大毛病。
蘇雲溪看著這架勢,登時有些耐不住。
她小小聲的跟小算說:「去尋萬歲爺來。」
小算也被這架勢弄的有些慌,趕緊蹬蹬蹬跑去了,梁九功一問什麼事,他就趕緊回,御醫診脈診了快一個時辰,這會兒子還出不了結果。
縱然剩下的話,沒有說。
梁九功顯然也是知道常規的,登時麵皮子一緊,趕緊去內室跟康熙稟報。
他如實跟康熙一說,康熙心裡也是一跳,他原是覺得崇嬪這太好吃好睡了,故而叫診細脈罷了。
誰知道竟真的鬧出事來。
三步並作兩步的往樓上沖,跟在身後的梁九功,硬是跟不上。
等康熙到了,幾個御醫還湊在一起嘀咕。
對著脈案說說,再搖搖頭。
而崇嬪坐在一旁,屏息凝神,緊張的絞著手中的錦帕。
康熙看這架勢,先是灌了一口桌上的涼茶,心中轉了八百回,想著是胎兒不大好,還是她被人無聲無息的下了什麼藥,故而下不來定。
還不等他神色發狠,就見為首的御醫,糾結了半晌,還是認真說道:「微臣三人給崇嬪娘娘診脈,娘娘身體康健,無星點不適。」
康熙聽完,一口氣梗在胸口,出不來下不去,別提多難受了。
他木著臉問:「所以,崇嬪身子好著呢,你們在這一個時辰?」
這話問的有歧義,御醫唬了一跳,趕緊跪下道:「素來少有如此平和康健的體質,一時沒轉過彎來。」
這何止是沒有轉過彎來,這簡直是沒有轉彎。
蘇雲溪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放下了。
方才一直繃著一口氣,她心裡什麼想法都有,就怕壓抑不住想要去想,是不是腹中胎兒不好了。
好在一切無事。
她看向底下的御醫,頭一次有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既然無事,幾位直說便是。」她磨了磨後槽牙,還是覺得有些難受,被問了那麼多話,嗓子也變得乾渴起來,但她一直都繃著,沒有出聲。
這會兒心氣松下來,覺得嗓子快要冒煙了。
「奉茶。」她低聲道。
金釧趕緊捧了梨水來給她喝,這種淡淡的甜,她還挺喜歡的。
蘇雲溪一口氣喝完,看著下頭的御醫,還是覺得心裡氣,但平復了一下心情,叫金釧上茶。
為首的御醫神色訕訕,這事兒也怪不得他們。
突然的萬歲爺叫診細脈,偏偏康健成這樣,又何嘗不是一種異常,人吃五穀雜糧,身上中有些小毛病。
康熙揮揮手,示意他們先下去。
既然無事就好,他方才心驚肉跳的,總擔心她會出什麼問題。
更加擔心,御醫會說出胎兒不好了,或者沒有胎兒這樣的話。
他經不起,這胎兒必須健康誕生,這個意外,必須安穩的呱呱墜地,他才能安心。
天意不可違,他倒是要看看,天意到底可不可違。
也想看看,他的重生,是否是天意。
康熙緩過氣來,才發現後背都被汗濕透了,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目光幽深的看著崇嬪,輕聲道:「好生養著,朕先走了。」
這麼說著,他像來時一樣,又腳下踩著風火輪離去了。
蘇雲溪鬧了這一上午,又是緊張,又是累,一時間出去玩或者看書的想法都沒有了。
只叫奴才搬了太師椅,閒閒的坐在廊下,瞧著外頭的陽光燦爛,她不禁又想起來春令了。
「捧二十兩銀子去弔孝,你親自盯著流程,莫叫草蓆一裹,就胡亂扔了。」
蘇雲溪嘆了口氣,這人啊,生來不平等,她之前一直覺得,自己穿越到清朝,又是在後宮裡頭,實在太慘了。
但是有了這對比之後,她發現,好歹是米思翰老來得女,縱然米思翰沒了,但富察家作為滿族八大姓氏之一,家裡頭的底蘊豐厚。
就算是在後宮裡頭,但是沒進教坊司,不是太監,不是宮女,好歹是個小貴人。
身上也沒有什麼毛病,縱然原主扔了一堆爛攤子,叫她沒有朋友全是敵人外,好像也沒什麼。
只要她得寵,在這後宮裡頭,就不可能有朋友。
約莫著是有旁人趁的,她突然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麼可憐了。
既來之則安之。
穿越到清朝,是她所不可抗力。
而在後宮,她也反抗不了皇權,那就只能好生謀劃,在自己能接受的範圍內,更好的生活。
等到了晚間,她正捧著大海碗偷偷吃粉的時候,就見康熙大踏步走了進來。
她一口粉絲叼在嘴裡,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剛剛決定要在清宮好好生活,轉臉就叫康熙瞧見她不甚雅觀的樣子,這簡直就是賊老天玩她。
看著康熙逆著光走進來,挺直的身影,寒氣逼近。
蘇雲溪想了想,還是吞下口中的粉,將大海碗往邊上推了推,再偷偷的擦了擦嘴,當做這不是自己吃的。
眼睜睜的瞧著康熙越走越近,在她跟前停下,那雙深邃的眼眸,意味不明的看著她。
蘇雲溪小臉一紅,還未說話,就見康熙漸漸俯身,湊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