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頓板子挨的冤……」蘇培盛雙眼含淚,拉著特地帶著燉肘子來看他的劉寶泉的手哭訴著。
且不管這紅糖燉肘子是給剛生了娃娃的產婦吃的還是給剛挨過板子屁股開花的他吃的,就算吃哪兒補哪兒,那也不該是燉肘子啊?
他拉著劉寶泉的手抱怨實屬無奈,在這紫禁城裡跟他有交情,處在同樣的地位,還嘴緊又沒利益關係的人太少了。數起來還就一個劉寶泉了。
「你說說,我跟著萬歲爺出京六個月才回來,一回來就是頒金節、聖壽和冬至加過年,你說我哪兒還有功夫再抽出空來去管阿哥所一個小格格身邊的宮女挨打的事呢?這也輪不著我操心啊?」
蘇培盛生平只盯著一個人,那就是萬歲。因為萬歲常去永壽宮,所以他也分出一隻眼來盯貴妃。再往下數確實是阿哥所的眾位阿哥了,可阿哥的格格,乃至格格身邊的宮女就真的太渺小了啊。
哪怕是戴佳氏身邊的宮女也說得過去啊。
劉寶泉瞧他這可憐樣兒捨不得走,坐在床沿拿厚厚的熊掌般的大手拍拍蘇培盛的後背,拍得他在床上想躲都躲不開。
「你個落井下石的……」蘇公公眼圈都紅了。
劉寶泉憑著良心安慰了他一句:「這萬歲也是信重你,離不開你,所以才什麼事都先找你啊,他怎麼不問別人啊?不就是因為你蘇公公是萬歲最得用的嘛。」
這話說得好。
蘇培盛得意的嘴角都往上翹。是以他挨了這頓打,頭一個記恨的就是阿哥所總管!那就是個傻子!死個宮女不必說,內務府的嬤嬤都被送進慎刑司了,你還不知道來跟我說一聲?
等爺爺出去絕饒不了你!
剩下的只有長春宮排第二,慎刑司是內務府的他夠不著,算了。長春宮曹得意,等他能走了,第二個就找你算帳!
劉寶泉見蘇培盛打起精神來了就告辭了。等他回了御膳房,徒弟小路子顛顛的圍著他轉,又是倒茶又是捏肩,實在憋不住悄悄問:「師傅,您跟蘇公公說了沒?」
劉寶泉捧著茶碗,半晌搖頭:「……沒說。」
小路子啊了聲,忙問:「您怎麼沒說啊?」他頓了下,「您都讓我跟永壽宮說了。」
「那不一樣。」劉寶泉放下茶碗,「這麼說吧。咱們給永壽宮送信,永壽宮記咱們的好。給蘇培盛說了吧……」劉寶泉想想,搖頭:「他不識數啊。」他去這趟前原本是想說的,可到那裡看到蘇培盛的臉吧,他就又不想說了。
說了跟沒說一樣,那幹嘛要多這句嘴呢?再說以蘇培盛的性子,說不定還要倒打一耙。
蘇培盛這裡正由小太監侍候著喝稀粥。他屁股都快讓打成爛豆腐了,這些天別說吃飯,連粥都是一天一碗,清得能照人影。
跟著清湯寡水的稀粥比,劉寶泉留下的那一瓮紅糖肘子越發是香得人流口水啊。
蘇培盛喝完粥嘴裡淡出個鳥兒來了,沒好氣的指著那紫紅色的瓮道:「拿走!賞你了!」
小太監樂得一蹦三尺高,歡歡喜喜的捧著那瓮走了。
留下蘇培盛趴在床上想劉寶泉那廝絕對沒安好心!他送這肘子壓根就沒想讓他吃!
蘇大公公在床上趴了五六天,一能下地就一瘸一拐的回去找四爺謝恩了。
四爺早忘了把他打了一頓,見他這可憐模樣也有些後悔(打太重了),不免溫言幾句:「怎麼不多歇歇?你這裡先讓你徒弟頂著也行啊。」
一邊殷切的把蘇培盛扶進來的張德勝的一雙眼睛刷的就亮了!!
蘇培盛立馬就急了,不等這孫子跳出來表忠心,馬上拍著胸脯說萬歲您放心!奴才全好了!奴才現在一口氣跑八十里都不帶歇氣的!奴才趴在床上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回來侍候您老啊,您老就發發慈悲讓奴才再回來侍候您吧!
一面說一悄
悄瞪張德勝,讓這小子歇了那份心吧!
張德勝縮了,四爺爽了,點頭說:「既然這樣,那你就趕緊去把這幾天拉下的都給理理。」完了頓一下,沉下臉道:「再有這樣的事,朕可不會像這次這麼寬縱你了。」
剛要起來的蘇培盛撲通一聲又跪下,拿腦袋砸地板說:「再有下回,萬歲爺您就把奴才脖子上這腦袋給摘了!」
等蘇公公一瘸一拐讓人扶著架出養心殿,頭一關就殺到阿哥所。
不過阿哥所里的管事大太監已經讓換了,現在上台的是二把手,一見蘇培盛駕到就爺爺、蘇爺爺的迎上來,特別熱情又得意的把一把手現在倒夜香刷馬桶站門樓掃大街的悲慘故事跟蘇公公分享了。
蘇培盛見那前一把手在前二把手的關懷下估計是沒好日子過了,多少放心了些,不過還是親自去看了一眼,讓人好好教導前一把手的規矩,囑咐又囑咐,確定這前一把手日後只會更慘,不會再翻身才痛快離開。
第二站就是去長春宮磕頭,想著見著曹得意呵呵呵呵……爺爺現在治不了你,但爺爺要告訴你爺爺日後不會放過你!
結果曹得意也不見了,長春宮大總管的頭銜現在掛在一個唇紅齒白不足二十的年輕後生身上,看他那樣估計以前連個庫房都沒管過,這就一步登天當大總管了?
蘇培盛不免有些雞肚。不過想想就這小雞子的樣,在西六宮別說能他比,永壽宮的太監站出來都能把他比到茄子地里。
曹得意去哪兒沒人知道,自然也沒人會多事去打聽。他的小徒弟倒是還留在長春宮,不過沒了以前的靈透,畏畏縮縮跟人說話連頭都不敢抬。
宮裡就像是從來沒有過曹得意這個人了。
天漸漸轉涼了,樹上的葉子還沒掉光就下起了雪,一夜之間京城就變成了白色。
八爺府。
何焯裹著厚厚的棉襖和毛皮坎肩進來,整個人都遲鈍了不少。進屋見著八爺盤腿坐在炕上也是穿著貂皮坎肩,不由笑道:「爺如今也怕冷了?」
八爺這些年顯得沒了多少精神,天冷日寒時常常小病一場。
此時他說話前先清了清喉嚨,聽著就像是身上不好。
何焯擔心的說:「爺這是又著涼了?」
八爺讓他坐,道:「沒事,前日夜裡變天,被子蓋薄了凍著了,現在好得差不多了。」說著拉拉身上的坎肩笑道,「你嫂子早上起來非讓我裹上,這屋裡燒著炕還要點火盆,她也不怕把我熱出個好歹來。」
何焯跟著笑了兩聲,道:「福晉也是操心您的身體。」
八爺身上沒差事,每年的祿米也就那樣。皇上不會讓兄弟餓死,但花大銀子供著他日日山珍海味是不可能了。不過幸而八爺早年結下不少善緣,賢名在外,自然還有人想著八爺,每年三年兩壽都有進項,府里這才不至於揭不開禍。
何焯深得八爺的信賴,在外頭不少人都肯給他兩分面子。在八爺不便出門的時候,何焯就常常替八爺在外走動,不至讓各府人情就這麼冷淡了。
今天他來就是有事要跟八爺說的。
「你道內務府刑堂里關了人?」八爺管過內務府近十年,對這裡頭的事不說門清,但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這都將要過年了,皇上要辦人也不會挑在這個節骨眼上。只怕不是皇上的意思。」八爺來了興致,捧著茶靠在枕上說:「等等看,現在內務府是老十三把著,那是水潑不進的鐵桶,咱們的人早就被攆出來了。」
何焯也是在內務府那裡打聽不出來才過來尋八爺拿主意的。說是他們靠這個發財也差不多,蔣家那事雖然沒成,不過蔣家也記著八爺一份人情。
還有曹家,安郡王府等。
求著八爺府的人越多,不管八爺能管得了幾成,總之伸伸手就是人情。何樂不為呢?
有安郡王府的事還沒了結,八爺總說等等看,好在安郡王府除了八爺這邊也沒別的人可求,這才能拖下來。
要說體察聖心,八爺的本事是他拍馬也追不上的。前頭的先帝,當今的萬歲,八爺好像總能號著上頭人的脈。
八爺輕輕磨搓著燙熱的茶碗,一面把心裡想的慢慢說出來:「這事眼下還看不出是誰做的局,但皇上肯定不是個能忍得住氣的人,最晚新年時肯定能看出來。」
何焯道:「當今可是個眼裡不揉砂子的,御極四載,朝野內外哪還有敢跟皇上挺腰子對著幹的?」誰也沒長個鐵脖子啊。
八爺呵呵笑起來,搖頭道:「皇上的脾氣在這裡擱著,他是既要人聽話,又好個名聲。雖說但凡是上頭的就沒有不好名的,他偏偏是個最好名的。上回砍蔣陳錫那事讓他吃了苦頭,你可看後面那曹家和安郡王不就得了濟了?」
對比這三家,貌似確實是在曹家和安郡王府的事上,皇上的手段更圓融了。
何焯若有所思。
八爺接著道:「可見,皇上也不是一味強橫的。他前頭做得過了,如今就要往後找補。你信不信,現在就算是我當著他的面罵他,他不說衝著我笑,但也絕不會跟上次似的直接讓人拖我出去打板子了。」
他還有心笑,何焯卻要苦笑:「但被皇上記著了,那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八爺一笑就咳嗽,何焯趕緊給他重新換了盞熱茶,把這盞溫的放到一邊。
八爺擺擺手,讓他坐著不用忙,緩緩氣接著說:「這事瞧出來的不止我一個,何況他那宮裡不能動的何止一兩個?東六宮說白了都是先帝妃嬪,要不是太后在那裡壓著,這群太妃就能給他找一車的麻煩。他把太妃留在宮裡當餌,誘著兄弟們替他辦差。你說,這還不夠招人恨?」
八爺欣慰的笑起來:「……不止我一個呢,我只管等著機會就行。」
何焯見八爺成竹在胸,就沒再廢話。他要告辭,八爺讓他隨便把年禮帶回去。
「都是今年莊子上送的雞鴨,帶回去也算過個肥年了。」八爺笑道。
何焯謝過,自有八爺府的下人在外套車,幫他把雞鴨牛羊,米麵菜蔬等送到何家。
何焯離走前,八爺想起件事,讓他有空去安郡王府走一趟。
「爺是有消息了?」何焯站住腳道。
八爺搖搖頭:「我猜的。你跟安郡王府說,今年過年別再瞎走動,也別提爵位的事。要是能到御前磕頭,只說些吉祥話就罷了。頭可以多磕幾個,不管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何焯聽這話音不大對,悄悄問:「爺這意思,安郡王府的爵位是沒著落了?」
八爺慢悠悠道:「有著落,只怕是著落不到他們府里了。」
何焯不解,回府後把安郡王府剩下的幾支都給過了一遍。要說老安郡王生的孩子可真不少,娶了三個福晉,府里女兒都排了二十多個,可見人口有多少。這樣一府的人也就指著那個爵位過日子呢。
不落到安郡王府里,這是什麼意思?
轉眼就到新年那天。外面滴水成冰,迎著黑洞洞的天,九爺騎著馬一從府里出來就凍得直打寒戰,暗罵:「爺的臉都快被凍硬了!」
說來畢竟不是親爹在了,這群龍子鳳孫們一下子都殷勤了不少。不像往年宮門開了才一個個來了,如今這宮門還沒開呢,都在宮門口等著了。
宮門口排著一條車馬長龍,九爺到的已經有些晚了,見宮門口你打拱我作揖的早就認上親了。他一面暗自不屑,一面趕緊下馬,讓人把自家車馬趕到那邊去,他振作一下也往兄弟堆里擠過去。
走近了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
輪排行,直郡王今年又沒來,理親王還在鄭家莊呢,於是誠郡王居長,應該站首位。
不過這個好三哥早愛拍馬屁,他正拉
著老十三的袖子非讓他站前頭。
十三站哪兒他都是皇上的心腹好弟弟,何必承三爺這份情呢?二人就在為這個推讓起來。
餘下他家五哥是兩邊和稀泥,一會兒說三哥你別難為十三,一會說十三你就聽三哥的吧。聽得九爺直發笑,他家五哥可算是長進了啊,瞧這邊鼓敲的誰都不得罪。
七哥倒是踏踏實實的站在十三這邊的,他跟三哥是一般無二的郡王,不過自認是弟弟,又縮慣了所以沒有強出頭,但話里話外都是三哥快站好吧,咱們排好隊一會兒宮門一開就該進去了。
十四貝子站在一邊抱臂冷笑,餘下的如老十,十二都是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九爺一想啊,也筒起手看起了熱鬧。
他一個小貝子值什麼呢?讓這群親王郡王折騰去吧。
於是旁邊四人一邊看熱鬧,一邊閒聊。九爺最有談興,就聽他在那裡跟這個打招呼『十四,好啊?』,跟那個說話『十二,哥哥送的那盆花喜歡嗎?』。
十四翻了個白眼:「九哥,不是我說你。過年送禮,你說你送我花幹什麼?害得弟弟還要趕緊給這花弄個暖房養著,還要四處去尋會養的花匠。」
九爺也漂漂亮亮的翻回去:「你懂什麼啊?實話告訴你,九哥送你的這幾盆牡丹你好好養著,等個半年就能給你賺套小院子,你信不信?」
十四不信:「哄孩子呢吧?花是好花,可你要說幾盆花換個京里的小院子,那就是做白日夢了。它就是金子做的也換不來啊。」
九爺自得意:「等著吧,啊,哥不騙你。」
宮門吱啞一聲,一面十個大力太監推著橫杆,一步步的把這巨大的宮門慢慢推開。
宮門前眾人盡皆退避,望著裡面長長的宮道和似近似遠的太和殿,剛才還吵吵嚷嚷鬥嘴斗得正歡樂的兄弟們都一齊噤了聲。
九爺望著太和殿,突然湧上一股複雜的感受。
他或許從來沒想過自己有繼位的可能。但他從來沒有這麼深刻的感覺到,這個地方離他有多麼的遙遠。
他已經永遠是這座皇城的客人了。
永壽宮裡亂糟糟的,李薇剛把四爺送走,殿中的人正在收拾皇上用過的物什,各種金碗金桶金勺子都要撤走。
她用的是貴妃的。
一大早從洗漱帶穿衣等整套都要各用各的,他的東西還都特別大件。
等他走了只是收拾都要收拾個大半天。
李薇都被逼得只能在西配殿穿衣洗漱了,不然兩人的東西都擺出來,加上各種侍候的人,那正殿那裡根本站不開了。
她站在那裡任玉瓶帶著人給她裝扮,剛才連看到四爺走都不能去送:根本動不了。
四爺還讓蘇培盛過來送話說讓她慢一點,不用著急,他先走了。
李薇想說她一點都不著急。
她就後悔,昨晚上不該帶著四爺回永壽宮休息,這樣一大早的他在養心殿,她在永壽宮,肯定就沒這麼麻煩了。
她穿戴好了匆匆咽下幾塊薩其瑪,幾個糯米糕就要上肩輿去寧壽宮,四爺又使人來說弘昤今天也跟他一起,他讓人把他給接到前頭去了,讓她別擔心。
這怎麼可能不擔心?
她明白四爺這是想顯擺皇室子孫繁茂,兒子多,可弘昤還小呢,今年才五歲啊。
到前頭見人叩頭行禮一整套,多辛苦啊。
玉煙想勸她,就說:「主子別擔心,萬歲爺也是怕您擔心才不告訴您的。」
他不是怕她擔心,他是知道她肯定不願意。不想被她纏才這麼先斬後奏的。
想透這個,李薇不知道是該高興她對四爺的影響力夠大,還是該生氣他玩這一手。
日後他要常常這樣她可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