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整個神內病區都沸騰了起來,病房裡的護工及家屬,甚至能走動的病人都出了門,圍在走廊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閱讀

  祁承淮和同事們站在一起,正低著頭用沾了生理鹽水的紗布清洗傷口,又用棉簽塗上碘酒。

  做完這一切,他才有空去仔細看打人的是誰。

  肇事者已經被幾個保安手拉手攔在了電梯口,和站在護士站前方的醫生們對峙著。

  他們都穿著綠色的軍大衣和解放鞋,其中一個拿著礦泉水瓶的微跛的男人站在人群後面,高聲叫道:「這些醫生草菅人命,應該還我們公道!」

  在他的呼號下,很快就群情激奮,激動的人群幾乎要擠過保安們的防線,若不是有更多的安保人員趕來,場面已然再次失控。

  穿著綠大衣的人群仿佛是有著統一著裝的信徒,且分工明確,男人負責叫罵,女人負責哭喊,字字句句都是在指責醫生喪盡天良。

  祁承淮有些奇怪,忍不住回頭問盧主任,「主任,這些人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鬧事唄,還能為了什麼!」盧主任氣得整個人都哆嗦了,咬牙切齒的回了一句。

  祁承淮見她情緒激動,不好再追著問緣由,只能將詢問的目光遞向了陳琪,他記起陳琪早上曾經欲言又止,不知與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陳琪和他對視一眼,伸手將人拉到了角落裡,低聲道:「這幫人早幾天就來了,天天在大門口蹲著鬧,只不過今天特別過分,都衝到病房來了。」

  說到最後他嘀嘀咕咕的埋怨,祁承淮皺了皺眉問道:「說重點,為什麼會來?」

  陳琪怔了怔,隨即嘆了口氣,道:「起因呢,是盧主任以前治過一個病人,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老兵,兩次次腦出血的,治療得挺好,也沒什麼後遺症,前段時間摔了一跤正好摔到頭,又來了,急這回沒救回來,四天前急性心衰走了,家屬說是醫生救治不力,不然為什麼之前兩次都救回來了這次不行?主任跟他們解釋,不聽,非要賠償,主任就說這個責任不在我們,人家家屬就叫了老爺子以前的戰友一起來討公道了。」

  祁承淮眉頭仍然皺著,他哪裡想得起來陳琪說的是哪個老病人,他們科管過的大人物不知凡幾,老兵更是不少,時間一久就記不得了。

  只是這件事怎麼都覺得有些蹊蹺,祁承淮回頭張望了一眼,正想問什麼,就聽見陳琪繼續道:「說是老兵,可我看很多人也就五十多歲,老兵都這個年紀?搞笑呢吧?」

  祁承淮忙回過頭看他,見他一臉的惱怒,忍不住勸了一句道:「這些話不要當著別人的面說,萬一被有心人聽去了,說不定說你不尊重老兵。」

  陳琪撇了撇嘴,恨恨地低聲罵道:「他們這樣的做派難道光榮?簡直就是把那身軍裝和軍裝代表的光榮放在地上踩!」

  祁承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扯到了傷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話倒是說不出來了。

  他又去看站在原處的盧主任。她已經漸漸地老了,髮絲里早就有了灰白,春末的時候剛娶了兒媳婦,那時她比如今精神得多。

  可是繁重的科室工作在透支她的生命,現在突然又遇到這樣的事,實在是個很大打擊。

  他嘆了口氣,心裡覺得有些冷。

  祁承淮又聽見護士們在趕人,「不要圍在這裡看了,有什麼好看的,回去回去,去休息了啊!」

  他站在原地,看盧主任被大家拉進了辦公室,又看趕來的卓副院長賠著笑臉對肇事者們說抱歉的話,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了。

  前所未有的後悔湧上心頭,他曾聽到有人說,我是醫生,但我極痛恨這個職業,這個職業給我的不是成就感,而是無盡的重複的屈辱。

  當一個職業的從事者不得不對現實低頭,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滿心考慮效益,當他們被打時得不到安慰和同情,當他們心中的熱血漸漸冷卻,一切就變了。

  他們會想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想啊想,有些人就離開了。

  「祁醫生,等一等。」祁承淮正轉身欲走,卻聽見一把顫巍巍的蒼老聲音叫他,便停了下來。

  他回過頭,見是一個相熟的老病號,下意識的就笑了笑,只是嘴角有些疼,笑容便有些淺淡,「哦是吉阿婆啊,怎麼了,又不舒服來住院了?」

  「哦哦,是啊,這個星期頭有點痛哦,就來住兩天院打打針咯。」吉阿婆忙連連點頭應道。

  祁承淮就又問道:「那這次是哪個醫生管你啊?」

  「容醫生管我啊,祁醫生呀……」阿婆拄著拐棍兒,空出一隻手來拉了拉祁承淮的衣袖,有些心疼的問道,「他們打得你痛不痛哇,你有沒有塗藥哇,哎喲他們怎麼可以打你,你是最好的醫生了……」

  祁承淮怔了片刻,低頭就能看見她渾濁的目光里不容錯辨的關切,隨即鼻子有些發酸,忙眨了眨眼道:「沒事,阿婆別擔心,這點傷過兩天就好了。」

  說著他又將護士叫來,讓人將老人家好生扶回病房去,叮囑道:「阿婆你好好休息,別亂跑啊,有事就按鈴,護士會立刻過去的。」

  老太太一面往回走,一面笑呵呵的應好,祁承淮望著她的背影和蹣跚的腳步,突然想起在家閒著的時候看過顧雙儀買的一本小說。

  內容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但裡頭有一句被顧雙儀圈出來的話他還記得,「……醫生這一輩子,始終會面對『我當時的抉擇是否正確』和『病人為什麼會死亡』這兩個終極問題,而醫學,就是在對未知的恐懼中砥礪前行的。」

  想到這,他又有些釋然,這條路是崎嶇不平的,甚至是孤獨的,但卻還是有那麼一部分的人,會給他肯定和鼓勵,如同不顧行動不便特地來問一句你痛不痛的老邁阿婆。

  像是終於有什麼東西想明白了一樣,祁承淮心裡覺得一輕,頓時覺得傷口也沒那麼疼了。

  他才回到辦公室,就有學生拿著電話筒遞過來,「祁老師,有你的電話。」

  「……謝謝。」祁承淮愣了愣,接過來時還有些納悶。

  他對著話筒道了聲你好,對方就道:「祁醫生你好,我是市晚報的記者,想就今天老兵醫鬧這件事拜訪一下當事人,請問你有空嗎?」

  祁承淮這下真的覺得驚訝了,心底有些猶豫,頓了頓,終究還是委婉的拒絕道:「抱歉,這件事我也不是太清楚,沒法告訴你太多信息,我們醫院已經在協調處理此事,有結果了會對外公布的。」

  對方猶自想套話,祁承淮覺得有些不耐,只好隨意應付了幾句,然後以工作為由掛斷了電話。

  他一放下電話,林光峰就挑著眉問道:「是記者?」

  祁承淮點了點頭,他就嘖了聲道:「真是不得了,這才出事幾分鐘啊,連我們辦公室的電話都找到了。」

  「又不是什麼秘密,沒打到老祁手機上都算是好的了。」陳琪一面寫病歷,一面對林光峰的說法嗤之以鼻。

  外面的人群不知什麼時候散去的,他們已經顧不上去問,所有人都在討論這個病歷,一字一句的推敲病程記錄是否有錯誤和漏洞,每一個醫囑是否合理,卻發現實在沒什麼毛病可尋。

  於是只好嘆息,這件事實在是一場無妄之災,有人看著祁承淮的傷想起了顧雙儀的事來,「老祁,你和顧醫生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夠倒霉催的,記得去拜拜菩薩求個保佑。」

  祁承淮聞言嘆了口氣,本來覺得不疼了的傷口又開始痛了,但比傷口更痛的是腦筋,他要怎麼跟顧雙儀說才不會嚇著她?

  顧雙儀知道這件事,是在下午下了門診之後,她照著老規矩在醫院門口等祁承淮開車出來,望見門口處三兩成群的綠軍裝,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下意識就避得遠了點。

  等她看見祁承淮那張額頭起包嘴角青紫的臉時,不由得驚叫出聲,「祁承淮!你回來上班第一天就是和別人打架去了?」

  祁承淮一嗆,被口水噎得狠狠咳了幾聲才停下來,啞著聲音道:「……我在你心裡就是會尋釁滋事的人?」

  對著他不滿的反問,顧雙儀也有些訕訕的,「不是,但……沒打架,你臉上的傷哪裡來的?」

  「哪裡來的,還不就是給人打的!」祁承淮橫了她一眼,有些氣哼哼的。

  顧雙儀一聽就更加緊張了,「怎麼回事,誰打的你,怎麼都不還手啊,你傻的嗎!」

  祁承淮嘆了口氣,有些無奈道:「你以為我不想還手麼,他們有人拿手機拍著呢,我要是敢還手,沒理的就是我們了。」

  說著他又叮囑道:「你看見門口那些穿綠大衣的人沒,就是他們幹的好事,你這幾天出入小心點,別離他們太近了。」

  顧雙儀聞言愣了愣,神色間卻不見多意外,只是嘀咕道:「還真的是他們幹的啊……」

  「嗯?你都知道這事兒了?」祁承淮匆匆扭頭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將目光調回到了路況上。

  車子拐進了小區的大門,顧雙儀望著外邊的綠植道:「都傳遍了,說是盧主任的一個病人家屬叫來的人。」

  祁承淮苦笑著點了點頭,將事情的經過對她說了一遍,然後看著她驚訝又不解的目光,沉沉的又嘆了口氣。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樹木,光禿禿的枝椏向上支棱著,越發的顯得張牙舞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