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月中旬的某天晚上,關岳突然來訪。閱讀

  祁承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覺得十分驚訝,「怎麼有空過來,明天不用上班?」

  「嗯,很久沒和你聊過天了,來看看。」關岳手上提著一個塑膠袋,袋裡裝著啤酒和幾盒打包的熟食。

  他進了門,四處環顧了一圈,問道:「怎麼只有你,你家顧雙儀呢?」

  「她今天值班。」祁承淮接過他手裡的袋子放到茶几上,正在角落裡用鼻子去頂小皮球的肉丸聽見動靜立即就跑了過來,好奇的扒著茶几的邊沿探頭去看塑膠袋。

  關岳低頭一看,正好碰上它濕漉漉的眼神,好似在問裡頭裝了什麼,見狀他彎腰一把將肉丸拎了起來,和它眼對眼的看了一陣。

  然後轉頭去問祁承淮,「講真,你什麼時候願意養貓了,不是最煩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麼?」

  祁承淮坐下,將熟食的包裝都打開,又遞了一瓶啤酒過去,「雙儀喜歡,就由著她養了。」

  關岳一手接過啤酒,又將肉丸放下,「還真以為你轉性了。」

  肉丸似是被他嚇著了,四條腿一著地就忙不迭的往祁承淮身邊靠,扯著他的褲腳喵喵喵的叫,仿佛在告狀似的。

  祁承淮低頭摸了摸它的腦袋,低聲道:「乖,這些東西你不能吃,去玩罷。」

  肉丸坐在地上,歪著頭看了他一陣,見他好不退步,便有些怏怏的一步三回頭繼續去玩它的皮球了。

  「果真是愛屋及烏。」關岳見他對著只貓和顏悅色,忍不住嘖了一聲。

  祁承淮聞言只是笑笑,也不去解釋什麼,只是「啪」的一聲拉開了啤酒瓶上的拉環。

  關岳伸過手來和他碰了碰,突然道:「老祁,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以前的班長?」

  祁承淮正舉瓶喝了口酒,聞言愣了愣,旋即遲疑的問道:「是……怎麼了?」

  關岳與祁承淮本科階段是同班同學,研究生轉段時祁承淮選擇了神經醫學方向,關岳卻突然跨專業去了心理學,當時他們班有個連任了四屆的老班長,叫張堰。

  張堰是四川人,一口川味普通話說得特別溜,擅長演講,且很有領導才能,當時祁承淮所在班級在他的帶領下可謂團結一心共同進退。

  當時因為有同學因家境貧困而被迫輟學,他為此還特地動員大家捐款,後來又牽頭成立了一個叫青竹的基金會,定時出去義演募捐或者收集廢品賣錢來籌集基金,以幫助因家境問題而出不起學費的同學。

  後來大五轉段,張堰選擇了腫瘤科,而後畢業時幾經波折去了G市的一家三甲醫院,聽舊日同窗說起,都說是過得還不錯,家庭美滿事業順利。

  當下聽關岳提起他,祁承淮卻有些不敢接話,好似他的美滿只是一個傳說,一碰就會破裂。

  果然,關岳的下一句話就道:「他被病人家屬告了。」

  「……怎麼回事?」祁承淮又愣了愣,皺著眉問道。

  「前幾天他突然找到我,問我有沒有認識打醫療官司比較好的律師。」關岳雙手握著啤酒瓶轉了轉,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就問他怎麼了,他就跟我說了一件事。」

  那件事其實也很簡單,就是科里有有一個多發性骨髓瘤的病人來住院,安排在雙人間,隔了一天旁邊那張床也來了個病人,是直腸癌的,已經便血多年,近一個月家人才重視,送來時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起先也沒什麼事,更沒有哪個醫生在管病人的時候會特地去告訴病人和家屬同病室的人是什麼病。

  過了兩天,下午時直腸癌病人的兒子突然來找張堰,「張醫生,你能不能給我爸換個床,隔壁那個人太危險了。」

  張堰當時不明所以,細問才知道骨髓瘤病人和他們聊天,說自己去哪裡看過醫生又做了哪些治療如何如何,這位家屬抱著手機一查,哦是血液病啊,那豈不是很容易就傳染,不行不行,不能住一起,於是就來找醫生要換床了。

  聽對方說完緣由,整個辦公室的醫生護士都在解釋並非如此,說這是血液病表現出來是個瘤而已不會傳染的云云。

  但對方很堅持,「蚊子叮咬呢,那麼多病都是蚊子叮咬了傳染的,你們又不和他住一起,當然不會有事了。」

  總之就是要換床,可是病區已經住滿了人,實在難以調換,只好答應一旦有人出院,立即就將他轉過去,這才安撫住人。

  第二天是直腸癌病人的女兒來陪護,張堰去查房時又與她說了一次換床的事,病人女兒明顯通情達理得多,當下就表示理解,也認為不會傳染,不需要特地換床,她會與弟弟說清楚,云云。

  本來這件事到此就該結束了,合該是一出醫患之間相互信任相互理解配合的戲,哪知沒過多久,直腸癌病人突發感染,並且病情進展迅速,很快就到了死亡的邊緣。

  在一個夜班這位病人的血氧飛速往下掉,很快就不行了,病人兒子在辦公室大鬧,說感染都是因為和一個骨髓瘤的病人住在一起,否則他父親不可能會死,全然不顧他父親已經便血多年本來就已經病重的現狀。

  然而道理說不通,對方揚言要上告,但這並不是最壞的情況。

  更糟糕的是,在直腸癌病人並發嚴重感染不治之後,同病室的那位骨髓瘤患者也出現了感染,張堰和同事們多方求因,又問了家屬,這時對方才吞吞吐吐的告知曾經查出過HIV陽性。

  這個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張堰當時就懵了,全科的醫生護士都極其緊張,尤其是給他打針和做其他護理的護士,都立即去抽血化驗,生怕有個萬一。

  此時直腸癌患者的家屬不知如何也得知了這個消息,當下更加有理由了,這可是HIV啊,不是普通的病啊,他們應當有知情權啊,於是以張堰作為主治醫師但沒有充分履行告知義務將他告上了法庭。

  祁承淮聽罷前因後果,沉默半晌才長長的嘆了口氣,若是沒有後來那一段,情況尚且算不得壞,但偏偏老天爺要捉弄人。

  「那現在呢,怎麼說?」他抿了口酒,問道。

  關岳苦笑著搖了搖頭,「還能怎麼辦,等開庭唄,希望我介紹的這位據說很會打醫療官司的律師能給力點,幫他過了這關。」

  頓了頓,他又道:「以前上學的時候,聽老師說起有人不注意給病人女朋友說了病人並不想讓她知道的情況,因此被上訴且引起了社會糾紛的事,當時還覺得自己以後不會那麼不小心,結果啊……」

  他說著又搖了搖頭,祁承淮亦笑了一下,道:「所以才說臨床這條路,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稍不注意就可能將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折進去。」

  「哎呀,不說這個了,說這些不高興的事做什麼。」關岳擺擺手,伸手拈了一根鴨舌含進嘴裡。

  祁承淮也不再繼續聊這件事,再怎麼感慨,也仿佛無濟於事,不過是記在心裡做一個警示罷了。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期間顧雙儀打電話回來問祁承淮睡沒睡,聽說關岳來找他喝酒,也不多問,只說別喝太多,要是晚了就讓關岳住下云云。

  等祁承淮放下電話,關岳贊道:「真是貼心的好姑娘,老祁啊,你可算是享福了。」

  祁承淮亦倍感得意,只是不好自誇而已。

  倒是關岳突然又道:「說實話,這段時間我也看了點內經,裡頭有個說法很好玩,叫五態人格。」

  祁承淮愣了愣,「你怎麼突然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新近認識了個青年古琴家,聽他說起去地震災區時的事,他聽一同去支援的一位康復醫生提起過,覺得有點意思。」關岳饒有興致的同他說起近段時間的一些事。

  他指著祁承淮道:「你能恢復得那麼快,你家顧雙儀居功至偉,從心理學角度來講,她的人格很健全,舉止大方,為人和順,適應變化,恰恰是陰陽平和之人的行為表現,因為她是這樣的,所以她從不覺得你是個病人,給了你很安全的恢復空間。」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其實你也是個陰陽平和之人,從容穩重,品行端正,胸懷坦蕩,處事理智,否則情況不會如此樂觀。」

  祁承淮聽了忍不住笑著阻止他,道:「你這是要說我好得快,還是變著法兒的給我戴高帽?」

  關岳拍了下大腿,又開了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瓶,然後打了個酒嗝道:「嘁,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翻翻書嘛,你家顧雙儀正統中醫出身,不可能沒有內經在家的。」

  祁承淮就點了點頭,「會去看的。」

  關岳就又拋開了這個話題,開始東侃一句西說一道起來,什麼事都說,連他診所的美女前台又換了個新男朋友都說了一嘴。

  等他帶來的啤酒漸漸都空瓶,夜已經深了,倆人都已經微醺,關岳躺在沙發上,嘆了口氣道:「真好啊,還有個能胡天海地吹牛的人。」

  「太晚了,又喝了酒,你住下吧,去客房睡。」祁承淮手肘支在沙發扶手上,用手臂撐著頭,懶洋洋的說了一句。

  關岳也不客氣,三步一晃順著祁承淮指示的方向進了客房,又砰的關上了門,震得已經在貓窩裡睡著了的肉丸又醒了過來,抗議似的喵喵叫了兩聲。

  祁承淮起身將垃圾收進塑膠袋裡扔進垃圾桶,起身欲回臥室去洗漱,目光一撇,正看見被他擺在沙發角落的內經課本,猶豫了一瞬就拿了起來。

  忍著困意翻了翻,並沒有找到關岳說的這些話,想了想,還是作罷了,有些問題不需要刨根問底將答案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到了第二天見到下班回來的顧雙儀時,又忍不住想起關岳的話,好奇之心變得強烈起來。

  遂拉住人問,難為顧雙儀書本背得熟,這個五態人格卻記得不甚清楚,又匆忙去翻原文,然後捧著書給他念道:「陰陽平和之人,其狀委委然,隨隨然,顒顒然,愉愉然,暶暶然,豆豆然,眾人皆曰君子,此陰陽和平之人也。」

  「這是什麼意思?」祁承淮緊接著問。

  顧雙儀忙看看書頁下方的小字注釋,「委委,雍雍自得之貌,形容人大大方方,不卑不亢的態度。隨隨,不急遽也,形容人遇事沉穩而不慌亂。顒顒,尊嚴貌,形容人的岸然正氣之態。愉愉,和悅也,是說這種人因為心態平和,遇事皆有知足和善之心。暶暶、豆豆形容眼睛清澈,眼光溫存和善,給人以安全,大方,有品位的感覺。」

  讀完注釋,顧雙儀忍不住讚嘆道:「這可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完美的正人君子哎。」

  祁承淮就笑,並沒告訴她關岳說過的話,只是一直看著她,看著她放下書又興沖沖的去抱肉丸起來揉搓。

  他抬頭去看陽台推拉門,透過玻璃窗,看見有陽光射破雲層,將雲朵周圍鑲上了一層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