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七月,天氣愈發炎熱,H城的太陽晃得人花了眼,稍有不慎就可能會中暑。但這對顧雙儀並無太大影響,蓋因她早晨出門太早下班又太晚。

  也許每個醫護工作者都和她一樣,晝短夜長的冬天裡踩著路燈光出門,又踏著路燈光歸去,哪怕是在天亮得早的夏季,也不過早晨時好些,出門時天已經泛白了。

  顧雙儀早晨出門時遇到鄰居的阿姨在小區的健身設施處晨練,她並不大想講話,但又不好當做沒看見,於是笑著喊了一聲阿姨早就要繼續走。

  哪知阿姨講:「哎喲,我正要去買菜,我們一道出去。」

  「好的呀,阿姨那麼早去買菜呀?」顧雙儀點了點頭,客套的問道,免得氣氛尷尬。

  阿姨就應了聲是,又關切的問道:「醫生真是辛苦哦,護士也很辛苦,你們那麼早上班,又回的晚,一天累不累呀?」

  「習慣就好了的。」顧雙儀抿嘴笑笑應道,心裡頭因為對方的關切而多少有些溫暖。

  阿姨又道:「我聽你媽媽講你找了個男朋友同單位的,他不來接你哇?」

  顧雙儀愣了愣,暗暗埋怨顧母是個大嘴巴,才多少天就把這件事嚷得左鄰右舍都知道。

  隨即又回過神來為祁承淮辯解,「他家和我們這兒不同個方向,等他過來再一起去,恐怕要遲到。」

  顧雙儀說的是大實話,醫院的工作制度嚴謹,雖然說各個科室稍有不同,但大面上卻是一樣的,定了是八點開早會那就不能是八點半,否則就會耽擱了醫生出門診的時間,任務完不成是一碼事,最怕的惹來眾怒,醫患之間本就矛盾重重,這樣無異於火上澆油。

  越是職務高責任大的醫生,出現在辦公室的時間越是會早,起碼要提前三十分鐘到,所以在省醫工作這些日子,顧雙儀連坐邱辰光的車去上班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站在路邊等早班的公交時看見路邊的宣傳欄里貼了一張某私營婦幼醫院的宣傳GG,圖案上白色的人像在晨光里並不清晰,顧雙儀忽的想起了多年前剛剛入學的自己。

  那時還在大學城校區,新生開會是在當時的國際會議中心,場地很寬,滿滿都是年輕的面孔,他們站在位置上,右手握成拳頭舉起宣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

  那麼多十□□歲的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說著這樣的話,落地有聲得讓人經年後再想起都覺得感動莫名。

  顧雙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還算年輕的皮膚圓潤白皙,大概她的臉也差不多是這樣,當年的很多同學都已經改行或轉崗,有的去了藥企,有的去了私立醫院,有的出來創業,有的轉做行政,更有的徹底離開與醫學相關的一切。

  她難得有些茫然,自己就要這樣過一輩子了嗎,日日早起晚歸,披星戴月的做著這份工,忍受著患者和家屬的刁難或眼淚,像一隻垃圾桶不停的收集廢物卻不知如何倒出去。

  祁承淮說做醫生是他的夢想,但她不是的。在這個清晨,沒來由的,顧雙儀心裡升騰出一股強烈的想要逃跑的**。

  公交車在醫院對面停下,顧雙儀匆匆的下車,在過紅綠燈時看見路邊有騎著三輪車的菜販子經過,一打眼就看見上頭似還滴著露水的蓮蓬,顧雙儀心裡一喜,忙將人叫住。

  籮筐里一個個翠綠的蓮蓬水靈靈的,下面還留了一段莖,顧雙儀愛吃新鮮的蓮子,見了它早就將先前鬱郁的心事丟到了一旁,專心的挑揀起蓮蓬來。

  她揀了五六個蓮蓬,付了錢後歡天喜地的往醫院走,進了大門卻看見祁承淮才從停車場走出來,她立即就小跑著過去喊他:「祁醫生!」

  祁承淮愣了愣,回頭見她俏皮的沖自己笑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你怎麼還叫祁醫生,那麼見外,嗯?」

  顧雙儀吐了吐舌頭,「還不習慣呀……啊對了,我買了蓮蓬,給你一個。」

  她一面說一面打開袋子掏出一個蓮蓬來塞給他,祁承淮接過,一面往前走一面問:「就給我一個?夠我自己吃還是給別人吃?」

  顧雙儀一聽也是這個理,就又拿了一個出來,猶猶豫豫的遞給他道:「只能再給你這一個,沒有再多的了。」

  祁承淮低了低頭,見她一臉心疼的看著他手裡的兩個蓮蓬,頓時就搖頭失笑,「就那麼喜歡?」

  「好吃呀。」顧雙儀又歡喜的笑了起來,話頭卻突然換了個話題,「不過也不是一直喜歡的,以前實習有次在婦科見到了蓮蓬乳,就不愛吃了一段時間。」

  祁承淮順口就問:「一段時間是多久?」

  「一年。」顧雙儀歪著頭想了想,「那時我在市場找不到有賣的,都是網購,等我不噁心了人家都不賣了,只能等下一年。」

  祁承淮又搖了搖頭,卻道:「以後我見了會記得給你買。」

  顧雙儀先是愣了愣,隨後回過神來抿著嘴有些羞澀的笑了起來,不說要也不說不要,祁承淮看一眼她眉梢的喜悅,有種滿足感盈滿了心口。

  他們在一樓大堂處分手,一個往電梯去,一個往另一邊的通道去,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

  中午下班吃完午飯後顧雙儀回辦公室休息,值班護士突然進來說有病人家屬來鬧,在場的幾個人都愣了片刻,等馮舸出去了解了情況後才知道是神內有個病人一直沒等到醫生上去做針灸於是家屬親自來找醫生問個清楚。

  眾人一面安撫住情緒激動的家屬,一面核查醫囑,發現這個病人是被安排在下午的,解釋了之後家屬也不糾纏,連聲的道歉,卻又道:「我媽現在就吵著要做,她老年痴呆了,不如意就吵個不停,我怕她吵得別人不能休息,能不能請你們……你們……」

  他一面說一面訕訕的笑,眾人頓時就都明白了過來,他是希望他們能去個人安撫住老母的情緒讓她不要吵,但又知道有些強人所難,畢竟已經是午休時間了,大家下午又還要出門診。

  值班的田蕤已經去了康復科還沒回來,顧雙儀看了眼坐姿有些奇怪的陳悅就道:「我上去一趟吧,恰好找祁承淮有些事。」

  馮舸等人愣了愣,他們知道顧雙儀是不想他們為難才找的理由,但看著她坦然的眼神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這、會不會太累了?」陳悅坐直了身子問道,她聲音壓得低低的,顧忌著病人家屬就在一旁。

  顧雙儀忙拍了拍她肩膀安撫道:「沒事的,你腰痛犯了不好一直彎著,馮哥今天病人多也累得狠了,還是我去的好。」

  她在人前向來都是大度溫和又體貼的,這樣的事也就是偶爾為之,權當是賣個好給他們,同一科室雖然有競爭,但在他們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科室里,團結卻更為重要。

  在病人家屬千恩萬謝的說了一籮筐的話後顧雙儀進了病房,如其所言,老人已經是老年痴呆了,正坐在床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啊啊啊的叫喚,聲音響亮又尖銳,像一個鬧脾氣的小孩,即便她的家屬大聲呵斥也不肯停下來。

  顧雙儀頂著耳聾的危險進去,按著她的肩膀大聲道:「阿婆!我們做針灸啦!不要講話啦,會不舒服的!」

  對於大多數人來講,做針灸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疼痛和酸脹常常使人難以忍受,但對另一些病人來講卻是一種享受,也許是他們的耐受力更好,他們很喜歡那種感覺,尤其加電針的時候,震動感會讓他們覺得是在按摩。

  老太太很喜歡做針灸,因為這時醫生一直都在她身旁,她說話也會有人應,大抵是因為孤獨。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即便有心孝順,又哪來那麼多的時間一直陪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為著錢之一字就不可能一直在跟前照顧。

  顧雙儀安撫好病人,等她不吵鬧了才打開器具箱,要蘸酒精消毒的時候才發覺來得匆忙忘了給箱子裡補充棉簽,她便拿著一瓶酒精轉過了身準備去找藥品車。

  轉身的時候看見病室門口站了個人,便笑著問道:「林護士,能不能勞煩你幫我拿一包棉簽來?」

  哪知林璇只是到了白眼,站在門口盯著她看,「你自己沒手麼,不會自己找啊?」

  顧雙儀一怔,隨即一陣難堪,她沒想到林璇會是這種反應,至於原因,她當然知道是為了什麼。

  不能和她起衝突,顧雙儀只好將氣憤按捺在心底,準備自己去拿棉簽,幸得病人家屬見機行事,早就去門外的藥品車那裡拿了棉簽過來。

  借著給病人做針灸的機會顧雙儀關上了門,門關上的瞬間,她抬眼幸災樂禍的迎上了林璇凝滿了不甘的雙眼,心裡暗笑她蠢,與其找她的茬,不如去祁承淮面前表現,這樣她還會顧忌得更多些。

  「這護士怎麼態度那麼不好……」顧雙儀行針時聽到家屬低聲嘀咕了一句,卻默不作聲當做沒聽到,偶爾應一聲老人的胡言亂語。

  等到治療結束,顧雙儀也沒真的去找祁承淮,只是路過護士站看見林璇時心裡一股邪火終於竄了出來,但她慣來都是個軟弱的,只敢在背後打小報告,一個信息就將這事捅到了祁承淮那裡去。

  男朋友做什麼使的,還不是為了出氣的時候用的,如此一想,顧雙儀立即就理直氣壯起來,絲毫沒有背後打人小報告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