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光從走廊的無數扇窗子裡灑進來,落在兩個同樣身形頎長的男人身上。
兩人銬在一起,卻離得很遠,各自面色沉靜如水,不徐不疾地從窗戶灑進的斑駁天光里穿過。一路都不說話。
走到大廳時,看見13條空洞洞的走廊,11個死氣沉沉的蠟像。目前站立著的,只剩下言溯,甄愛,作家,幼師和演員。
蠟像東倒西歪,看著滲人。但兩人都不覺有異。
走向大門時,經過演員的蠟像,亞瑟拿腳一踢,演員蠟像硬邦邦地倒了。
言溯瞥他一眼,沒說話,拉開了城堡的大門。
早上的海風帶著暴雨過後鹹鹹的腥味,撲面而來。面前是碧海藍天,除了藍,再無其他多餘的色彩。
言溯立在千級台階的頂端眺望,海面平靜得像寶石,沒有來往船隻的影子。目光落下來,陡峭石階底下,那艘白色小艇離了岸,在不遠處停泊著,或許在等他和甄愛。
旁邊的人動了一下手銬,他側頭看他,亞瑟指指石階:「介意我坐下嗎?」說著,瞟一眼他的左胸,很得逞,「為你考慮。」
言溯知道瞞不住受傷的事實,索性和他一起坐下:「謝謝。」
他的動作有些艱難,卻不失風度,半晌才問:「那一箭是你?」
亞瑟眸光閃了閃:「別人沒有那麼好的箭法。」
「謝謝。」
「不客氣。」
對答一下,言溯居然笑了,緩緩吸了一口海風,問:「你在這座城堡待多久了?」
「你是說她的城堡嗎?」亞瑟意味深長地歪了題,自問自答,「一輩子。」
言溯不言。
亞瑟坐在石階上吹風,忽而問:「我這次演技如何?」
言溯答:「滿分。」又補充,「從頭到腳都很完美,看不出一點瑕疵,也沒有露馬腳。」
亞瑟挑眉:「可還是被你看出來了。」這次他下了很大的功夫,根本沒想到言溯會發現,也壞了他的計劃。
「冰窖。」言溯的回答依舊簡短。
「因為我帶你去救她?」
「不是。」言溯回過頭來,平靜地看他,「我抱她出冰窖,你和女僕小姐關門時,冰窖門沒有發出聲音。」
亞瑟怔了少許,心服口服地動了動唇角:「呵,那個關頭,你居然還能留意到這個細節。」
言溯復而望向遙遠的海平面,晚風吹著他的黑髮招搖:「根本就沒有關門的聲音,可你說聽到了。因為你知道那個附近有冰窖,見她消失,就……」他頓住,遲疑了,但還是說,「就習慣性地擔心她是不是出事,是不是被兇手關進去了。」
亞瑟的臉涼了些許:「僅憑這一點?」
「對,僅憑這一點。你的這個行為,不是受上級的命令,而是下意識的擔心,代入了個人情感。而後來模特的死更加驗證了這點。他被關進冰窖瞬間變成冰渣。這不僅是清場,更是強烈的仇恨。並不是執行命令的人隨機表現出來的,而是本人。」
亞瑟手肘撐在膝蓋上,低頭揉了揉鼻樑:「b說,我總是因為她壞事,總是會毀在對她的感情上,果然。」
他搖著頭,笑了笑。
太陽出來了。
薄薄的金色從東方灑下來,籠在兩人的發間和側臉,同樣的稀世俊美。
言溯空閒的左手搭在膝蓋上,淡金色的陽光在手背上跳躍。他忽的翻轉手心,指尖動了動,驀然想起來的時候,甄愛站在船舷邊,伸著細細的手指歡樂地抓風。他真喜歡那時她臉上輕鬆無邪的笑容。
他盯著手心的陽光,問:「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告訴她,她的身世和chace的死?」
「是。」
亞瑟眼眸暗了一度,心有點痛。他沒料到甄愛那麼相信言溯,那麼快就和他和好如初。
當初chace死了,他一直瞞著她,可她還是知道了,發了瘋一樣對他又踢又打,一句句地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真的給她匕首,她真的捅進了他的胸膛。
他不理解,她最親愛的哥哥死了,她怎麼能原諒言溯?
但他也知道chace是借言溯的手自殺的。比起言溯,甄愛或許更多地把chace的死怪在他頭上。可他真沒有想逼死chace,在她媽媽死後,他們的關係到了冰點。即使他知道chace想把甄愛帶走,即使他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卻因為他是她心愛的哥哥,他從沒想過殺他。
無數的恨,都忍了下來。
可亞瑟萬萬沒料到,chace選擇了自殺,生生切斷了甄愛對過去生活的最後一絲留戀,用自殺的方式在他和甄愛之間劃了一道溝,把他徹底從甄愛的世界裡推了出去。
不僅如此,chace還指使他的舊部,把甄愛從組織里,從他身邊,偷走了。
現如今,每次想到chace,亞瑟都恨不得把他炸得粉身碎骨幾千遍!
亞瑟想到此處,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指甲摳著手心,生疼生疼。
言溯聽了他肯定的回答,低眸:「請你放手吧,她已經很痛苦,不要再折磨她了。」
亞瑟臉色陰了,不以為然:「5年前,她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痛苦。是外面的世界在折磨她。想要越多,期望越多,她才會越痛苦。沒有你們這些人的教唆和引誘,她還是以前那個單純的女孩。」
「甄愛她有權利追求她喜歡的任何事,任何方式的生活!」
「真正適合cheryl的,你們誰都不會懂!」
兩人雖然愛著同一個女孩,但觀念和方式截然相反,誰也不可能說服另一個。
很長的時間內,兩人都沉默著。只有清朗的海風從微波的海上逆著石階吹上來,吹動短髮飛揚,衣角翻動。
遙遠的海平面上出現了一抹條紋色,一點一點放大,威靈島上的警察來了。
亞瑟眯眼望著那個點,似乎神出,隔了好一會兒,緩了語氣:
「你知道嗎?她小時候很喜歡哭,也不是小時候,三四歲以前。哇哇哭起來臉上全是水滴,我最怕她哭了。
她一哭我就心疼,真的疼。
但那時候,她也很喜歡笑。撓她的痒痒,她一小團在草地上滾來滾去,笑得咯咯咯像鈴鐺,頭髮上身上全是草。」
言溯靜靜聽著,茶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緒。
「後來,她長大一點,被她媽媽帶走了。她媽媽管她很嚴,很多事都不許她做。她變得很膽小,也不出來和小夥伴玩了。偶爾露面,都是怯怯地抓著chace的衣角,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後,像跟屁蟲。chace小時候誰都敢打,有他在,連伯特都不敢欺負她。chace不在,她就跟在我身後。我曾經甚至希望,chace最好永遠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
可如今,他前所未有地希望chace能活過來,
「我給她吃糖,她就每天巴巴地跟著我,抱著她的小兔子,在門邊偷偷地探頭望我。我手裡捧著糖,她湊過來舔糖果,會舔到我的手心。她的舌頭和嘴唇,很柔軟。我也會舔她的臉和手,像動物親密的本能。」
亞瑟說到這裡,唇角浮起一絲笑,
「那時候她很乖,不會亂動,也不會牴觸;不像對伯特,每次他一碰她,她就尖叫著躲起來。」
「她沒有任何玩具,連寵物都是白色的,後來她媽媽把她的兔子沒收去做實驗。5歲,她頭一次大哭大鬧,摔壞了無數實驗器材,不肯做實驗。她媽媽把她關進黑屋。一整天,整棟樓都是小女孩的尖叫聲,伯特很喜歡,一直坐在門口聽。我卻很難過。
起初關她,要好幾個大人擰著她的脖子,她又哭又叫,亂踢亂打,蹭在地板上被人拖幾十米。後來,她不哭也不叫了,自己平平靜靜地走去,關上門。」
言溯聽到後面這句,胸口疼得像要裂開,喉嚨里梗著艱澀的情緒,什麼也說不出來。
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6,7歲的小女孩,豎著利落的馬尾,穿著小小的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沉默無言走在空空的走廊上,小臉漠漠平靜,帶著死寂而馴服的氣息,自己走進黑屋子,毫無抵抗地關上門。
他又想起在甄愛媽媽的墓碑前,她失控地踢著石碑,哭喊:「你不是很厲害嗎?我就是不聽話了!你從墓里跳出來罵我呀,打我呀,你把我關進黑屋子裡啊!」
他的心一扯又一扯,痛得無以復加。
亞瑟的眼睛裡映著白茫茫的天光,似有懊惱又似乎坦然:「那時,我要救她,可我太小了,大人們不允許,我媽媽也不允許,她還給我講了馬戲團小象的故事。」
說到這兒,他扭頭,看住言溯略顯蒼白的側臉,「你對人的心理和行為很有研究,應該聽過馬戲團小象的故事。」
言溯當然知道,心理和性格成長上很經典又很殘忍的一個故事。馬戲團的小象從出生就綁著鎖鏈,它力氣小,一次次掙脫不開;等長大了,卻習慣了,有能力掙脫,卻早失了信心。
他聲音很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怒氣:「她是人!不是實驗對象!」
亞瑟收回目光,望著海上漸近的船隻:「可她在那個世界長大,簡簡單單地活了那麼多年,這樣一輩子也很好。她太柔弱,太膽小,外面的世界,你們的世界,根本不適合她。她會好奇,但過久了,只會留下傷害。」
「不,她不是。」言溯出奇地肯定,「她不是你說的那樣。」
他扭頭看向亞瑟,眼眸堅定而平靜:
「在楓樹街銀行,我就和你說過,即使在危難關頭,她也是一個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女孩。她是一個聰明智慧,勇敢堅強的姑娘,總是在不經意間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就像剛才你說的,她把你的殺手扔進了海里。」
雖然他還是會擔心,但
「最重要的是,她因為發現自己的力量和堅強而開心,而快樂。她喜歡自己獨立自信的樣子。亞瑟,她不是馬戲團里被鎖鏈困住的小象了。」
亞瑟繃著下頜,良久陰鬱地沉默著。
這正是他最擔心最惶恐的,卻被言溯一番話挑破。
他真恨他把她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不需要他保護了,再也不是那個躲在他身後的小女孩了。就好像,沒有他,她也過得很好。
心像被刀切一般,亞瑟心中怨恨的情緒萌生,挑眉:
「呵,你說她變了?只可惜,在我面前,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他下意識地握了握手掌,「掙不掉,逃不脫,也無法反抗。」
刺激的話說出來,言溯卻沒有任何反應,繼續風波不動地看著海面,警察船隻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了。
仿佛亞瑟口中說的女孩,他毫不關心。
亞瑟見他始終鎮定,收回目光:「你要和我坐在這裡等警察?」
「嗯。」話語很短很簡潔,仿佛言溯已經不想和他交談。
「還是不要吧,」亞瑟轉了轉手腕,有點兒幸災樂禍,「我要是你,就去看看她。」
但旁邊的言溯聽了這話,還是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應,身上任何的情緒都消失了,靜得察不到一絲動態。
他不看他,淡淡道:「我認為她現在很安全。」
「為什麼?」
他看他,又望向海面:「你不會傷害她。」
「是嗎?」亞瑟臉上划過一絲陰冷,也跟著看向海邊,「實話告訴你,剛才我最後一次見她,她被我做到昏迷,一絲不掛地睡在浴缸里。」
言溯微咬下頜,眸光極淡地閃了閃,臉上卻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情緒。
「浴缸里一直在放水,我離開時,水已經漫過了她的身體,現在應該漫過了她的嘴唇。啊,她的身體和嘴唇,」亞瑟微微闔眼,「嘶」地一聲,極盡陶醉,「很柔軟很虛弱,讓人不能自拔。」
言溯側頭,平靜無波,視線淡淡落在他的臉上。
亞瑟也扭頭看他,挑了挑眉,「那種味道,你知道的。只可惜,你再也嘗不到了。她馬上要淹死了。」
「你撒謊。」言溯肯定地下結論,卻避開了亞瑟刻意刺激他的部分,「你不會殺她。」
「我不『想』殺她。」亞瑟糾正他的用詞,放鬆了表情聳聳肩,「可,人有一種情緒,叫衝動。還有一種情緒,叫因愛生恨!她真是不聽話,一直掙扎,一直反抗。不過,終究是女孩子,徒勞無用。」
他眯起眼睛,讚嘆著搖搖頭:「god,她的身體真是讓人沉迷。」
可隨即眼瞳一暗,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很不情願,一直哭,還喊你去救她,你說我會不會失手弄死她?」
言溯的身體陡然一僵,很輕微,但通過手銬,亞瑟還是感到了隱忍的緊張。他很不喜歡,不喜歡別的男人緊張他的女人。
亞瑟最後這話徹底刺激了言溯的神經,他腦子裡忽然浮現出那種畫面,甄愛無助又徒勞地哭喊:阿溯,救我!
且亞瑟眼中的仇恨和瘋狂太過深刻入骨,他再怎麼理性分析甄愛不可能有事,卻也攔不住心裡直落千尺的緊張和恐懼。
言溯直直看著亞瑟,臉色平靜,淺茶色的眼睛像上古的琥珀,閃過一道光。
亞瑟看懂了。
陽光漸漸燦爛,大海的藍色美得像寶石,清淡的海風中,兩人較量地對視著,安靜了好幾秒。
亞瑟再次打破沉默:
「現在水已經漫到她的鼻子了。你是繼續在這裡等,還是去救她?」他望向海面,警察的船正在靠岸,可擺在他們面前還有上千級台階,他笑笑,看向言溯,
「,你在想什麼?我猜猜,警察只有3分鐘就來了。你先把我交給警察,然後再趕去救她,把她從淹沒頭頂的水裡撈起來,給她做cpr(心臟復甦)。」
「咔擦」一聲清脆,言溯似乎沒聽亞瑟的話,半秒前還鎮定得像山的人唰啦一下打開手銬,起身就朝城堡里跑。
亞瑟扭頭:「!」
跑到門口的言溯頓了一下,亞瑟逆著風,短髮吹得張牙舞爪:「記住你剛才那刻恨不得毀了我的心情,我也是如此,一直都是如此。」
言溯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門口。
亞瑟望著手腕上開了半截的手銬,自言自語:「你當然不會等警察來,當然不會把我交給警察後再去救她。」淡淡一笑,不無失落,「因為你知道,cpr在醫院外的成功率僅有7%。」
我亞瑟會在她的問題上栽跟頭,你言溯又何嘗不是。
言溯先生,抓到你的軟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