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葉進來後, 他不自然的將頭低的更深,楚葉當做沒看見,笑盈盈地跟李伯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 輸液瓶中藥物將盡,韓昭起身出門,接著跟著護士又走了進來,護士核對身份信息後,將新的藥瓶掛上, 轉身又把舊的藥瓶收走。
李伯逐漸面露倦意,楚葉識時務的幫他掖掖被角,提出要回去的事。
「……好, 混小子你……送送小楚。」李伯輕拍楚葉手背, 眼中是不能起身相送的愧疚。
她把梨膏放在小桌上,依依不捨的告別,「李伯,我過幾天就來看您。」
「不用……工作要緊。」說完,他疲憊地看向韓昭, 囑託道,「……把人送……到廠子,魚塘, 賣了……」
「行行行, 我知道了。」韓昭起身, 他衣服綠油油的,站在那兒就像一顆大樹,他不耐聽李伯這麼難受地說話, 大手往李伯眼睛上蓋去, 「你別瞎操心了, 趕緊睡!身上哪兒不舒服就按鈴喊護士,我馬上就回來。」
李伯又氣的要罵人,韓昭兩步跨作一步開門閃身,走廊里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李伯急忙擺手,讓楚葉跟著回去。
樓下,韓昭已經騎著自行車等在門口,等楚葉坐上去後,車子沿著來時的路穿行在街道。
五彩花廠門口,楚葉道謝後轉身要走,韓昭喊住了她,「魚塘和房子,整一千塊錢,你買不買?」
楚葉停住腳步,回頭,韓昭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對楚葉的回答也不在意,一副買也行,不買也可以的死勁兒。
楚葉想了想,這個價格有些超出預算,她湊近,試探開口,「能不能再便宜五十塊錢?」
韓昭目光下垂,良久,就在楚葉以為他不同意的時候,「行,那你找人寫一份合同,到時候直接去醫院找我。」
楚葉:……
該死的,應該把價錢再往下壓壓的,誰知道他這麼好說話。
不過看韓昭已經跨上自行車要走,她最終木著臉點頭,目送韓昭離開。
不過買下魚塘也就意味著在廠里的工作接近尾聲,她算了算時間,打算干到月底辭職。
扭頭,她跟盼兒和曉雅說了自己要離開的消息,兩人淚眼汪汪,分外不舍。
「楚姐姐,你在這裡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要走呢?」盼兒癟著嘴,雙手環著楚葉胳膊,不停地搖頭,「你走了,咱們的三人吃飯小隊就變成兩人小隊了。」
「對啊,我不捨得你走。」另一條胳膊被曉雅抱著,兩個人就差把頭拱到楚葉懷裡了。
在廠里這段時間,盼兒活潑話多,曉雅靦腆膽小,楚葉冷靜有頭腦,三人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她們兩個早就把楚葉當作是親姐姐一般的存在,雖然早在楚葉勤快地往鎮上跑著打聽時,她們就猜到了楚葉有別的打算,可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楚葉笑著,摸摸左右兩顆毛茸茸的腦袋,安慰道,「沒事,我去的地方離咱們廠子不遠,你們想我的時候就只管去找我。到時候我再買些廚具和小飯桌,你倆來了咱們就一起吃飯。」
「真的?」盼兒一下子來了精神,眼中的光亮了一瞬後又迅速退去,「楚姐姐,你真的要去賣魚啊?我跟你說,我在家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殺魚了,又黏又滑還活蹦亂跳。」
盼兒撅嘴,把擔心的情緒掛了滿臉,曉雅雖沒有開口,卻也在一旁贊同的點頭。
楚葉聞言笑笑,耐心地回應她們兩個的掛念,「我也是自小長在農村,還沒開口說話就先接觸地里的活,這點勞苦還算不上什麼。再說了,我也是仔細考察過才做下這個決定的,總不能因為害怕就不去嘗試吧?」
看兩人聽得認真,她也不由得打開話匣子,「當初我南下來深圳,心裡也很是害怕,怕受人欺負,怕語言不通,怕一個人來這裡各種不習慣,我不安地買了車票,但奇怪的是,坐車離深圳越來越近,我反而沒有了焦慮。當時就想,大不了不會就學嘛,只要勤快總不能把人餓死,實在混不下去了那就買張車票繼續回家。」
「但是後來我發現,這裡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接受,這裡有天南地北的人,大家都是為了討生活聚在這片土地。而且我遇到了你們,開心時難過時有你們陪著我,我就不算一個人。」
一番話說完,這倆人感動的眼淚直往下掉,楚葉好笑地搖頭,又趕緊哄起這倆哭包來。
又過兩天,買賣合同制定好,同時,她也向廠里遞交了辭職申請,因為這事,趙姐還特意過來尋她問話,在知道楚葉是鐵了心要離開後,她頗為惋惜地搖頭。
這天,楚葉拿著合同去了醫院,只是剛從樓梯口出來,就看見走廊盡頭的一間房子門口,站著好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她心中那些刻意壓下去的不安又重新翻漲,她雙手握拳,手裡的紙張沒有防備地皺了起來,她腦海中顧不得其他,腳步飛快地往前走,視線兩側是一扇扇或緊閉或打開的房門。
……311……309……307……305……
……303
一直到走近才發現,303房間的屋門緊閉,韓昭難得的穿著純黑襯衫,成守護的姿態雙臂環胸站在門前,他的面前是四五個醫生,個個都戴著口罩,最前面的那個頭髮稀疏,似是在交代什麼。
楚葉消無聲息地靠過來,韓昭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似乎對她的到來沒有絲毫意外。
「……情況你也都明白,就算你現在轉院去香港,甚至美國的醫院,也並不能延長他的生命,甚至會讓他更加難受。」
「當初查出來是這種病的時候,我們就估算了他剩餘時間在三到六個月,他強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最後這段時間還是希望家屬能多陪在病人身邊。」
說完,醫生拍了拍韓昭肩膀,領著身後白大褂們前往下一個病房。
303房間門口又恢復死一樣的寂靜,韓昭站在那裡,低著頭,讓人看不清情緒,但是想想知道,這人心裡肯定是不好受的。
楚葉一時也不知該從什麼立場安慰,她靜悄悄地背靠牆上,思索醫生剛才的話。
雖然韓昭經常一口一個老頭喊李伯,言語間不見絲毫尊敬,但是她能看出來,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以前李伯也說過,他年輕時候就跟著韓老闆幹活,後來見證韓昭的出生,長大,以及他執拗地留在國內。
估計李伯也是放心不下韓昭,才選擇留守在魚塘附近,他們兩人的感情,說不定早就超過了親生的父子。
楚葉在思索時,屋裡傳來一聲脆響,一旁的韓昭失了魂般猛地開門,看見是李伯醒來不小心碰倒了水杯後,輕輕鬆了口氣,楚葉站在他身後,順勢進了屋。
「……小楚,你……來了啊。」李伯強撐著精神,說了一句話的功夫後,那透明面罩里就滿是水霧,他臉頰更加削瘦,一旁的監護儀器不時發出聲響,韓昭似是習以為常,他先在儀器上按了一下,機器停止響動,接著他又默不作聲的走到另一邊,開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楚葉早在李伯開口時就強忍著淚花撲了過去,她扯出一抹笑,故作輕鬆說,「咱們可是說好的,你還得給我當二把手呢。」
「……嗨,」李伯虛弱地微笑,眼尾晶亮,有液體順著滑落又隱入髮絲,他想抬手,動作卻極慢,楚葉及時地攬過,低頭,就看見這雙乾枯的就像一層黃皮裹著骨頭的手指,以及手背上一個個青黑的針眼。
「……老,頭子一個……干……不動了。」他還想摸摸楚葉的頭,手卻沒有力氣再往上伸,楚葉明白他的意思,主動低下頭,手扶著他的手,輕輕在頭頂拍了拍。
「……好姑娘,」李伯嘴角帶笑,他輕輕側頭,又看向收拾完玻璃後坐在另一側床頭不說話的韓昭。
「……以後,少吃……糖,把魚塘,賣了,你……去香港,去美國……找你爸……他是親人。」他目光慈愛,滿是不舍,抬手,韓昭先一步把臉湊了過去。
楚葉又悄聲哭泣,她看見韓昭也紅了眼眶。
乾枯的手在韓昭臉頰撫過,就像是羽毛落在風中,李伯忍不住摸了又摸,似是摸不夠,好一會兒,他才失了力氣的落下手掌。
他目光不舍地落在韓昭臉上,腦海中又回憶起往事,他輕輕訴說,將韓昭帶回了童年。
那年韓昭才剛過完六歲生日,他媽因重病纏綿病榻,沒多久就撒手人寰,臨走前,她把韓昭叫到床前,也是像現在這樣摸著他的臉絮絮叨叨交代了許多。
但是那時候的他太小了,當初很多話都已記不清楚,唯獨記得最後,他媽從一旁的抽屜里取出一把糖果,放在他小小的手心,交代說,「以後,你想媽媽的時候就吃一顆糖果,媽媽在天上就知道是寶寶在想我了。」
後來,他爸不停地帶回小老婆,有時候一年能換兩三個,對韓昭也不放在心上,那時候,是李伯常常陪著他,給他買玩具,講故事,在他哭著找媽媽時將他耐心哄睡著。
再後來,他長大了,韓老闆的生意也越做越大,底下的工廠不需要他時時看管,他就開始折騰起其他的事,韓老闆花大價錢修建魚塘,跟各路朋友聚在這裡,那時候,他也經常被韓老闆當玩具一樣帶來帶去,當時,同樣是李伯陪著孤獨無聊的他。
漸漸的,韓老闆的錢越來越多,開始不滿足在國內發展,又打聽到改革開放的政策,於是一拍桌子,移民去了美國,要在那裡再建宏圖偉業。
韓昭不樂意去,那時候他剛剛成年,自覺脫離了韓老闆可以生活的更好,他執拗的留在國內,李伯原本打算跟著韓老闆走,到頭又臨時改了決定,也毅然地留了下來。
然後,他就和李伯過上了「相依為命」的生活,只是慢慢的,他發覺自己生活越發空虛,他迷上了那些刺激的遊戲,也經常到香港一連好幾個月才回來一趟。
而不知從哪天起,他習慣了買糖,到了一處地方後他就會把店裡的每一種糖果都買一遍,然後慢慢品嘗,嘗試找到當初記憶中的味道。
這些回憶太過沉重,李伯說著就又力氣不足昏睡過去,韓昭在一旁低著頭,周身縈繞著悲傷的氣息。
楚葉看了看手裡的合同,知道這時候打擾韓昭有些不妥,她輕輕地起身,拿著合同離開了醫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