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聲聲卻覺得無比的輕鬆,其實這個二樓遠遠比她看見的要高,一個精神狀態不正常的人看什麼都是不正常的。
四五米的高度跳下來,其實已經很高了。
不過幸好下面是柔軟的草坪,跳下來沒有大礙。
任誰也沒想到她會說跳就跳,果真是外界傳聞的那般,沈太的精神不太好。
這人倒在草坪上,看著像是已經暈掉了。
沈知書繃著蒼白的臉,將人從地上抱了起來,用力圈緊她的手臂都有些抖。
後背出了好些冷汗。
沒少後怕。
他摸了摸她的腳踝,已經開始腫起來了。
沈知書抱著人,提前離開了宴會。
「這人沒事吧?」
「沈先生也是辛苦了,這些年還真是不容易。」
「是啊,好不容易帶人出來一次,還鬧出這樣的事情來,我瞧著沈先生剛才的臉色像是心疼壞了。」
「可不是,難怪沈先生平時不願意帶太太出門,這一時半會兒不看著點都不行。」
「聽說沈先生和太太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難怪感情這麼好。」
「可不是。也不知道沈太太什麼時候能好。」
提起這對夫妻的人,無不是遺憾惋惜。
都覺得沈先生和沈太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偏偏沈太太得了瘋病,這種病還不好治。
*
沈知書坐在車裡,懷裡枕著的人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見主顧的臉色,實在陰沉,也絕不好看。
沈知書冷冷道:「再開快些。」
偏生這個點正巧是堵車的時候,再快也開不了多快。
沈知書面無表情,人生少有他後悔的事情,今晚也結結實實讓他後悔了一次。
不應該。
帶她過來。
沈知書以為她不會跳下來的,看著那麼高,那麼痛。
她竟然連猶豫都沒有猶豫。
好像又被刺激到了,精神恍恍惚惚的。
她這兩年精神原本已經好了很多,許久不像今晚這樣。
其實沈知書並不希望她精神受刺激,哪怕她有些不正常的時候,於他而言是變得更好操控了。
但是,沈知書依然想要清醒的她,哪怕她對他只剩下憎惡,也沒什麼關係。
沈知書總是覺得自己的人生沒什麼可後悔的,走到今天這一步,是他算計而來的結果,是他費盡心思搶來的。
沈知書輕輕撫著她的臉,有些時候,他也想回到在小水村的那些年。
她沒有別人可以依賴,就只能主動的往他這裡鑽。
現在,她依然沒有別人可以依賴。
沈知書原本以為有了孩子,會好一些。
婚姻對她來說,不是很重的枷鎖。
現在看來,他也早該從傅城和他的兒子那裡得到教訓。
孩子依然不會成為她的枷鎖。
她仿佛生來就是自由的,沒有什麼人能困住她想要做的事情。
沈知書低頭親了親她的臉頰,他緊緊摟抱著她,埋在她的頸窩。
無聲無息的眼淚默默貼著她的皮膚,潮濕冰冷,他的嗓音有些低啞:「聲聲。」
「真的不能喜歡我嗎?」
昏睡中的人當然無法回答他。
沈知書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這麼搖尾乞憐過,他一向能把情緒控制的很好。
駕駛座上的司機,一聲不敢吭。
只當自己眼睛瞎了,什麼都看不到。
半個小時後。
總算到了醫院。
醫生給宋聲聲做了個細緻的全身檢查,除了腳踝的傷得養上一段日子,其他倒是沒什麼大礙。
不過。
沈知書面色冷凝,同醫生說道:「她今晚看起來好像又不太對勁了。」
私人醫院的主治醫生,也不敢多摻和這對豪門夫妻私底下的事情,沈太太的精神問題,一直就沒好過。
只是有所緩解。
當然,和沈太太懷孕的那段時間比起來,真是可以說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那時候沈太太似乎完全不能接受自己懷孕了的現實,幾次三番想要弄掉肚子裡的孩子。
到後面,自我欺騙。
只要不讓她低頭看見慢慢隆起來的小腹,她的狀態就會好上一些。
不過,懷孕這種事不是靠瞞就能瞞得住的。
五六個月的時候,肚子已經很明顯了。
沈太太的狀態就更不好了,也不可控。
常常趁人不注意就用各種辦法去做一些極端的行為。
後來,靠哄著騙著才慢慢好了一些。
現在,主治醫生也不明白沈先生到底希不希望他的太太好起來。
「沈先生,沈太太不能受刺激。」
「我知道。」
「人也不能總是關在一個地方,會悶出病來。」
「我也知道。」
沈知書似乎不想繼續聽下去,眼神冰冷:「林醫生,我知道該怎麼做。」
林醫生欲言又止:「沈太太的抑鬱症和被害妄想症,都有加重的趨勢。」
抑鬱症的病因,他們都很清楚。
事實上她的被害妄想症,也和沈知書脫不了關係。
他總是一次次試探她。
試探她本來就不存在的真心,而她又總是輕而易舉被他的陷阱迷惑,又一次次的上當。
只要他給她選擇題,她就毫不猶豫的選擇拋棄他,離開他。
這樣的選擇換來了更加嚴苛的對待。
她摔疼個一次兩次,還不知道害怕。
但是三次、四次、無數次之後還是怕了,小心翼翼的不敢再往外邁步。
「嗯,我會盯著她吃藥。」沈知書語氣冷冷,「多餘的事情就不勞林醫生費心了。」
林醫生是有些同情沈太太的,這幾句話,他本可以不說。
同情心讓他這樣自私自利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林醫生也很詫異,自己竟然還有這麼多餘的憐憫之心。
可能是沈太太真的太令人同情了。
從醫院回去,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
家裡的司機,在宴會沒結束之前就將小少爺接了回來。
看起來似乎是風平浪靜的一夜。
隔天。
半山別墅的氣氛就又凝重了起來。
倒也沒有別的原因,而是這家的女主人又生病了。
病情還加重了不少。
漂亮又纖弱的女主人,出行不得不坐著輪椅。
三天之後。
沈在才被允許來見媽媽。
媽媽看見了他,很快就收回了視線,就像沒看見一樣。
她望著窗外的陽光,皺著眉頭,還在困惑自己不解的問題:「為什麼會那麼高。」
「好痛的。」
偏偏她還暈倒了。
這個糟糕的世界。
沈在聽懂了媽媽說的話,他眨了眨睫毛,紅紅的眼睛簌簌撲下眼淚。
「媽媽,在在、錯了。」
在在不應該。
讓媽媽去陽台的。
媽媽痛。
他也痛。
宋聲聲還是在思考為什麼會那麼高,她現在有點後悔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好端端的還摔傷了自己的腳。
好倒霉。
好不划算。
可能就像沈知書和別人說的那樣,她現在可能確實有病。
有病的人,做出什麼都不奇怪。
都應該能夠被人理解。
宋聲聲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和她說了什麼。
一聲聲錯了好像也聽不見一樣。
沈在大膽捉住媽媽的手。
這幾天,新來的中文老師教了他不少。
他會說的中文已經比之前多了許多。
男孩問她:「媽媽,要不要、曬太陽?」
語速緩慢,一字一頓。
宋聲聲仿佛才終於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這麼個人,黑色的眼珠動了動,倒映著男孩精緻漂亮的小臉。
她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多年來的怨恨,尖酸刻薄的一面又忍不住被激了起來。
她再也不想裝什麼好媽媽。
不想裝多善解人意的好人。
她就是如此的惡毒。
她就是對待自己的小孩也不會客氣。
宋聲聲抽出手來,默默放在腿上,陰陽怪氣地說:「我走不了,你們一定很開心吧?」
別以為她不知道!
這對父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不,是這棟房子裡就沒有一個好人。
她又開始後悔,她可真蠢啊。
跳下來沒跑掉不說,還白白傷了自己的腿。
她真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貨了。
現在坐在輪椅上,腳踝上的傷完全癒合之前,到哪兒都得被人推著走。
更是插翅難逃了。
沈在聽到媽媽這麼說,內心是很委屈的。
他希望媽媽不離開,但是卻不想媽媽身上受傷。
「媽媽,沒有。」
宋聲聲看見他眼眶通紅、眼淚汪汪的樣子,卻更加刻薄了,用詞也更尖銳,絲毫沒有把他的話當真,也沒有把他往好了想。
而是不斷的用更加陰暗的想法去揣測他。
「我腿都斷了,這下好了,想跑也跑不掉,難道你們不開心嗎?我看你們也不用假惺惺的給我找醫生看,直接讓我殘廢不是更省事嗎?何必多此一舉。」
這話著實夠難聽的。
實在不應該對一個孩子說。
但是宋聲聲現在就是在犯病,有病的人怎麼會說出正常的話呢?
男孩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
淚汪汪望著媽媽,這會兒顯得笨嘴拙舌,本來中文就不太好,想要解釋也困難。
用起剛學的中文還很費勁。
下意識又說起了英文。
一大堆都是宋聲聲聽不懂的詞彙。
她喪里喪氣的扭過臉,很任性地說:「聽不懂,不想聽。」
本來就聽不懂。
本來也不想聽。
沈在又小心翼翼的抓住了媽媽的手指頭,他說:「醫生說、媽媽的腿、很快就會治癒。」
這是沈在昨天去問父親,得到的答案。
宋聲聲這次倒沒有急著抽出手,好像大發善心似的讓他抓著她,垂著眼皮,看了幾秒。
又當做什麼都沒看見,挪開了視線。
只是嘴上不饒人,說的話,還是難聽。
「哦。」她淡淡的,整個人都泛著我不想活了大家都一起死的氣質,她說:「治癒了又怎麼樣,又不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還不如斷了。」
沈在低著頭,沒有說話。
只是用力的抓著媽媽的手。
抓緊了她。
過了會兒,宋聲聲覺得可能是自己犯病犯夠了,她總算肯轉過臉來看著她的兒子。
她又看了眼時間,很奇怪地問:「你今天為什麼能在這裡待這麼久?」
平時不是十分鐘。
就是半個小時。
不過宋聲聲本來也不喜歡他,巴不得他不要來,就算過來,也快點走。
看見這個孩子,她總是控制不住的想起幾年前更加暗無天光的日子。
想起自己懷孕的時候。
看著肚子一點點被撐大。
她覺得荒謬,覺得不能接受。
還不是被逼著生下了這個孩子,並且毫無辦法。
這個孩子,更小的時候。
宋聲聲都沒怎麼抱過他,受不了。
感覺被極致的情緒拉扯成了兩半。
愛和恨,交織在一起。
又愛又痛。
沈在乖乖同媽媽解釋道:「父親說,這周,在在、每天、都可以、來看媽媽。」
「an hour。」
一個小時。
如果是周末的話。
就可以有兩個小時。
宋聲聲聽到又開始當沒聽到。
片刻之後,她還是沒忍住,說:「每天都來的話,我會覺得很煩。」
會把她煩死的吧。
這個孩子,話很多。
絮絮叨叨,不知道哪裡來那麼多話,在她面前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對不起,媽媽,在在的話、有一點多。」
沈在乖巧道了歉,低垂眉眼,真的對自己的話多而覺得苦惱和愧疚。
男孩慢慢抬起了臉,白皙的臉頰,看著就軟軟糯糯的,很難不讓人心疼。
他接著又說:「可是、在在、忍不住。」
就是有很多話想和媽媽說。
就像他還想一直貼著媽媽不放。
他也控制不住。
明知道媽媽不喜歡聽他講很多話,每次來見媽媽之前也會給自己說,不可以吵到媽媽。
但是、但是就是很難。
「對不起。」
「媽媽。」
「可以、原諒、在在嗎?」
斷斷續續、還有點磕磕巴巴的中文,對他來說似乎很困難。
宋聲聲看著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就喜歡粘著自己。
她覺得自己犯病的時候還是挺嚇人的。
宋聲這會兒就是很隨心所欲,她都坐著輪椅了,當然是想說什麼就要說什麼。
看誰不高興了。
就冷冰冰的對待。
到了嘴邊的「我憑什麼要原諒你」「我就不原諒你」「魚要死網也要破」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說:「我要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