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喝藥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但凡走過都要多看兩眼那一對男女。

  男子面上戴著奇怪罩子遮嘴,手上叮叮噹噹鐵指套,拿一把道士用的驅邪劍,看外貌就是個「奇人異士」。

  女子倒是面容姣好,但發極黑,臉又極白,一身孝服似的白麻衣看著讓人心裡發怵。

  這兩人的姿勢也怪,男子把女子背柴一般背在身後,兩人隔著幾根樹枝背靠著背,這姿勢本該非常吃力,但看那男子輕鬆自如的模樣,好似那女子沒有重量。

  挑著擔,提著籃的普通人,紛紛避開他們,抱著孩童的婦人見不懂事的孩子伸手去抓那白衣女人,忙把他的手捉回來,低聲呵斥,生怕他衝撞了不乾淨的東西。

  在這個時代,遇到「不乾淨」的東西是很尋常的事,所以眾人見到些「奇詭」人士都是敬而遠之。

  苦生早已習慣那些目光,大步走在街上四處感應厲鬼蹤跡。

  「這位過路的道長,請到家中喝杯茶吧?」走到一個巷口時,一個臉帶忐忑的男人站在一扇門前說。

  苦生朝他身後的門戶里看一眼,腳下一轉朝他走了過去。

  男人忙殷勤地打開大門,將他迎進去,還畏懼地看了眼他背上的羅玉靜。

  前面說道,這時的人們常遇見一些怪事,於是與之相關的一些驅鬼捉妖人士便多了起來,有許多人家若是遇上怪事,請不起本地那些「神聖」,遇到路過的奇人,就會將人請到家中幫忙看一看,這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做法。

  進得小院,見屋舍老舊,院內養了雞鴨,但掃灑的很乾淨,聞不見什麼氣味,院子一角種著棵梨樹。

  男主人按照習慣倒上一碗茶,捧到近前見這位怪道長面上鐵罩子罩著喝不了茶,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遞過去。

  苦生道:「什麼問題?」

  男子忙放下茶道:「是我的兒子,睡了三天都喊不醒,在廟裡拜過也沒什麼用,不知道是被魘著了還是什麼。」說完朝屋裡喊了一聲,讓把孩子抱出來。

  裡屋他的妻子和老娘都走出來,妻子雙眼哭腫,懷裡緊緊抱著個幾歲的孩童。

  兩個女人七嘴八舌一通述說,眼見又要哭起來。苦生一手捏著孩子的臉翻看,一指涼冰冰地戳在他眉心,打斷兩人的哭聲。

  「是『走蛙』,讓孩子母親抱著往外面有橋的地方走,走到哪孩子發出哭聲,就停下挖土,土裡會有一隻土蛙,用碗裝了帶回來,給家裡的雞吃。」苦生說完就擺擺手。

  孩子的母親立即抱著孩子,帶著小鋤子和碗出門。

  苦生將背上背著的柴架子取下來,單手提著不言不語的羅玉靜,將她放在那棵梨樹下青石上坐著。

  留在家中的男人陪在一邊,他那老娘則小心看了羅玉靜好幾眼,問苦生:「這位道長啊,您這帶著的,可是您降服的女鬼?」

  苦生剛想說不是鬼,又一想身體裡確實是個厲鬼不錯,解釋起來麻煩,便直接點了點頭。那老婆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進了屋去,過會兒拿出三根香,點著插在羅玉靜腳邊拜了拜,口中說:「莫怪,莫怪。」

  羅玉靜望著腳邊的香:「……」

  香燃盡後,女人抱著孩子回來了,合著的碗裡果然有一隻土蛙,拿到雞籠里給雞吃了,很快,屋裡就傳來孩子的哭聲,邊哭邊喊餓。

  那家人千恩萬謝,最後小心取出來幾個錢,遞到苦生手中。看上去像是怕他嫌少,但苦生什麼都沒說,收下錢就把羅玉靜背起來。男主人殷勤地將他們送到門口。

  又走過幾條街,苦生再次停下來。旁邊是個用竹篙和布支起來的麵攤子,靠著人家的兩片灰牆,靠牆立著酒瓮,擺了幾張桌子。下午時分,不是飯時,沒什麼人光顧,攤主坐在那打盹。

  將羅玉靜擺在桌前,苦生自己蹲在另一張長凳上,喊醒店主人:「一碗麵。」

  「誒,好嘞,稍等。」店主人醒神,見他們形貌異常,不敢多問,掀開關著沸水的蓋子,蒙頭下湯麵。

  一碗麵,他端上來後猶豫一下,放在了苦生面前,大概是覺得女人看上去不像是需要吃飯的樣子——像個女鬼。

  苦生一根手指把面碗推到羅玉靜面前,又掏出方才那家人給他的謝錢,付給店主人兩個。

  他自己一個人行走的時候,不需吃飯睡覺,身上向來沒錢,現在得養著一個人吃飯,只得額外花點功夫管管閒事。

  接下去這一路,他便偶爾會停下來,管管東家的小兒夜啼不止,再看看西家的老頭老太太半夜夢遊……給羅玉靜賺飯錢。

  他若是有哪裡做得不好威脅到羅玉靜性命,誅邪劍就會教他做人。他也有大怒之下想過丟下這麻煩算了,但厲鬼實在是太難找,錯過一個,下一個還不知在哪。

  苦生自認自己已足夠小心對待羅玉靜,好歹一天會停下來休息片刻,在她餓暈之前會弄些吃的給她,下雨也不會背著她出去淋雨——他養自己都從未這麼精心,便是如此,羅玉靜還是病倒了。

  「病人高熱不退,恐怕有些危險,弄不好有性命之危……」老大夫說到這,見面前奇怪的男子先是面色一喜,接著面色一苦。

  苦生:「……」誅邪劍!莫再戳我的腳!

  「我看這病人分明七情鬱結,身上還有許多瘀痕,似被人虐待。」大夫狐疑問道,「你與這女子是何關係?」

  所謂瘀痕,儘是先前被套竹筐,以及坐著那簡陋柴架子,走山路顛出來,若不是這大夫發現,苦生都未曾注意,心說這女子怎如豆腐一般,一顛就壞。

  好不容易將話頭含混過去,和老大夫一通糾纏後拿到藥,不待他帶著昏迷的羅玉靜出門,藥堂的小雜工已引著衙役過來,指著他便道:「就是這人,像是拐賣婦人!」

  原來,藥堂掌柜覺得他一個奇怪的道士帶著個女人,女人還受了虐待,懷疑他是劫掠了好人家女子,便一邊和他糾纏,一邊私下使雜工去報官,才將他堵在這當場。

  大門被堵住,苦生只好將一提包好的藥往腰間一系,一手抱起羅玉靜讓她伏在自己肩上,衝到後院,從高牆上跳出去,在一群人的驚呼聲叫喊聲中飄然遠去。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追逐,苦生大步狂奔,與誅邪劍說:「次次做好事都要被誤會,這是第幾次了?」

  「真是冤煞我也,我何時折磨她了?」

  「嘔……」昏迷中的羅玉靜忽然發出不舒服的囈語聲,苦生猜她可能是被他的肩頭硌著肚子不舒服,在行路途中又把她換個姿勢,團起抱在懷中——那些婦人抱孩童大多是這麼抱,這總沒錯。

  女人正在發熱,他又是天生冰冷,被這一團在懷裡燙的渾身彆扭,手指都僵硬地大張著。

  「忒的麻煩!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離開這鎮上,迎面一陣秋風,吹得羅玉靜顫抖不停。她渾身發熱又感覺冷,在昏睡中也感到痛苦,壓抑之下只下意識帶著哭音低聲喊姐姐。

  同行幾日,苦生就沒聽到她說幾句話,就是這漠然的態度,讓他幾乎真要將她當做一尊泥人。如今這一聲聲姐姐,像是從泥里拼命擠出來才能聽見,也讓她更像個人,畢竟厲鬼可不會這樣。

  苦生梗著脖子,臉色鐵青。他抱著的人似是將他當做了那個「姐姐」,抓著救命稻草般死死抱著他的脖子,湊得極近,眼淚都順著他的衣襟往裡滾落,全滴在他胸膛上。

  他不停將腦袋後仰,抓狂得想要暴打誅邪劍,這個時候誅邪劍老老實實掛在他身上,半點反應都不給。

  「誅邪劍!你出鞘,莫裝死!若不給她一個痛快,就給我一個痛快!」

  誅邪劍不動。

  .

  羅玉靜醒來,昏昏沉沉中,看見頭頂一尊神像,只剩半張慈悲面容,一株放肆野草從胸前空洞裡長出來。屋頂上結了幾層蜘蛛網,似想修補這破漏屋頂。

  她翻個身,身下厚厚的枯草堆窸窸窣窣響。一件男人的外袍鋪在草堆上,有一大團被暈出的水漬,羅玉靜摸摸自己仍然濕潤的眼睛,發現那很可能是自己做夢時哭濕的。

  「喝藥。」苦生聽到聲音,背對著她說。因為嘴被鐵罩子罩上,他說話時的聲音總有些含糊沉悶,讓人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羅玉靜才發現空氣里飄著一股苦澀的藥味,那個在她看來瘋瘋癲癲的怪道士這會兒蹲在火堆前煮藥,因為脫下了外袍,只穿著件單薄的舊衣,頭髮亂糟糟扎著,腳邊丟一堆包藥的紙。

  也不知他在哪弄來的瓢,煎了一大瓢又苦又黑的藥汁遞給她,並語氣臭臭地告誡:「若下次再有不舒服,要提早告知於我。」

  羅玉靜抱著藥不動:「……我每時每刻都不舒服,說了你會理我?」

  苦生說:「我去與你買藥,險些被那些差役捉拿,他們竟說我拐帶良家女子!」

  羅玉靜看他一眼,說:「你不是嗎?」

  被她這反問噎住,苦生仔細一想竟是無法反駁。

  羅玉靜又說:「你說我是厲鬼,要殺我,又威脅我不能逃跑,就這樣,還想讓我配合你?」

  「可是,你並不畏死,也不想逃。」苦生擰眉道,「我雖想斬殺厲鬼,但也只能等你自己壽數盡了……你就不能將自己當個人,好生照料,也讓我少些麻煩?」

  羅玉靜輕聲說:「要我把自己當人,你們把我當人嗎?」

  苦生又被她噎住,氣得實在忍不住,握著拳頭砸地面,生生在地上砸出一個拳頭大的洞。

  端起那瓢,羅玉靜默默喝了一口藥。饒是她心情鬱郁,覺得什麼都難以下咽,入口的這東西還是有一瞬間讓她覺得想要罵人。

  苦生還催促:「趕緊喝完!」

  「你想殺我就直接用劍殺。」羅玉靜說,「這東西誰喝完都會死。」

  苦生與她糾纏幾句見說服不了她,一怒之下,奔出去找了只野雞回來:「莫要以為我害你,就讓這畜生試藥,讓你無話可說!」

  餵了藥的野雞死不瞑目。苦生無話可說。

  對上羅玉靜眼神,他一陣坐立不安,再一看連誅邪劍都顫動起來。

  苦生:「啊,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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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誅邪劍你到底是哪邊的?

  誅邪劍: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