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神婚

  神台,裂開縫隙的神像。羅玉安看過這樣的場景。

  在神誕月那一個月,每天夜晚她都會看到這個氏神神像。只不過和那時候不同的是,現在的神像縫隙里,沒有不斷呼喊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只有絲絲縷縷逸散出來的黑色煙氣,匯聚在神像周圍,凝而不散。

  平心而論,這是任何人看到都要感覺害怕的場景,但羅玉安知曉這是氏神,心裡不僅不害怕,甚至還有種驚喜的感覺。

  「氏神?」她輕聲呼喚。

  「來,到我這裡來。」氏神熟悉的溫和聲音在黑暗縫隙里飄出。

  隨著他的話,神像裂開的縫隙突然變大了,那種飄散的黑氣形成一條直通神像體內的通路。羅玉安不曾猶豫,就穿著那身喜服,緊緊抱著白瓷小罈子,踩上那些黑煙,最後落進了放大的黑暗縫隙里。

  前方好像是一片深淵,又好像是一片深海,漆黑而深邃的世界,不斷翻滾的黑氣越來越濃,讓羅玉安有種將要窒息的錯覺。被這些濃稠黑氣包裹著,許多負面的情緒開始侵蝕她,越往下沉沒,那種黑氣越發凝滯,簡直像是有無數雙手拖拽住她往四面八方拉扯。

  在這樣漆黑又混沌的世界最深處,有一個散發著光芒的白色人影。他孤單地漂浮在深深的黑色里。身上散發出的白光碟機散周圍的黑氣,讓他像是一顆落在污泥中的珍珠,那麼顯眼美麗。

  他睜開眼睛,遠遠看了羅玉安一眼,羅玉安瞬間覺得自己擁有了莫名的力量,奮力掙脫開那些黑色「淤泥」的束縛,像一隻歸巢的倦鳥朝他墜落而去。

  她自己在這片黑色的世界裡,有著另一種顏色,紅山茶的紅——代表著情感與欲望的紅。那紅並不來源於她的喜服,更來源於她本身。

  紅色落入那片純白,相融在一起。

  羅玉安恍惚了一下才發現,自己抱住了氏神。抱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口上,緊緊抱著。

  這是她第一次和氏神這麼親密,在那之前的幾個月里,她只是時常牽著他的袖子,連他的手都沒有觸摸過。

  她下意識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其實,她早就想明白了。離開舊宅,她謀劃著名殺人和自己的死亡,心底深處一直有著一種沉甸甸的想念。她忍不住買下那盆紅山茶,日日對著它發呆的時候,心裡就慢慢明白了。

  她對氏神,崇拜、尊敬、畏懼、好奇,在這之外,更有一個女人對於男人的愛情。只是這感情不合時宜,難以開口,她又很清楚,自己只是個普通人,什麼都沒有,哪怕陰差陽錯遇見了氏神,也絕不可能有以後。

  她並不貪心,在死亡之前再見了氏神一次,她就覺得已經非常滿足。

  可是現在,這又是什麼呢?難道是死亡後的臆想世界嗎?人死後還會做夢,還會幻想?

  .

  被自己選擇的妻子用吃奶的力氣緊緊抱著不願鬆開,微笑的氏神倒也沒掙扎,只是抬起袖子,在她背後抓了抓,抓出一片片無形的黑氣。這是殺人之惡,和這裡無數濃稠的黑色一樣。

  這些順著她黑髮流淌的黑氣被他抓出來,驅散在白光之外,和外面那些黑氣混合,然後羅玉安身上就只剩下了一片情與愛的鮮紅。

  「你說過要供奉我,我准許了。」

  羅玉安聽到這一句,終於從他懷裡抬起頭,看到氏神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她無意識地露出個珍惜又討好的笑容,抱得更緊了點,心想,這樣死後的世界真讓人快樂啊。

  被人黏著不放,真是個新奇的體驗。氏神還是微微笑著,任人抱著,繼續說:「因此,你以後便是我的妻子了。」

  氏神可以選擇妻子,一位氏神終身從誕生到消亡,僅有一位。按照古老的習俗,當有人贈送氏神心悅的禮物並提出單獨供養氏神,便等同於主動提出締結婚姻契約,如果氏神願意,便會將人變為「鬼」,賜予她與自己一般的存在,從此共同存亡。

  每一位氏神的妻子,不論男女,都是他們行走於人間的使者。

  當然,供養氏神締結婚契最重要的一個要求,是對方心中炙熱的感情與強烈的意願,如此才能打破生與死的界限,從一切的起源和歸處冥河離開,追尋心的嚮往回到氏神所在,從而完成這場神婚。

  「妻子?」羅玉安有點愕然地想,自己還真是敢幻想啊,在死後的世界裡想著自己嫁給氏神這種事,這算不算褻瀆神?應該是算的,但是……

  「真好啊。」她嘀咕一聲,又把臉埋進了氏神的胸口,舒服地蹭了蹭。

  雖然不應該這麼想,但是感覺真快樂。

  氏神看到妻子在自己懷裡小聲笑起來的樣子,覺得她好像有點熱情,比之前那樣熱情多了。難道,這便是成婚之前與之後的區別?他不是很了解,抱著妻子緩緩沉入黑暗。

  等羅玉安終於高興夠了,發現兩人漂浮在濃稠的黑氣里,還在不斷下沉,緩慢又安靜。她忍不住做了一件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摸到氏神的袖子,將手伸進他寬大的長袖裡面,摸到他的手。指甲、指腹、骨節,手心手背的每一寸。

  瓷一樣冷白的手溫馴地被她從長袖裡拉出來,羅玉安低下頭,小心地將臉頰貼在那手心上,閉上眼吸了一口氣。

  「有一種很好聞的香味,是什麼香呢。」羅玉安嗅著那隻手,自言自語。

  氏神笑著回了一句:「恐怕是我骨灰散發的香味。」

  羅玉安:「……」她抬起瞬間變得木然的臉,看了一下氏神的笑容,猜測他是在故意逗人玩。

  她假裝自己沒有聽到,把整個臉,鼻子都埋在氏神的手裡,變本加厲地蹭了好幾下。

  氏神笑著重複:「是骨灰的香,燒鑄神像之時融進了我的骨灰。」

  被氏神兩次提起骨灰,羅玉安忽然想起自己手上拿著的那隻白色小瓷壇,稍稍放開氏神,將小瓷壇拿到面前。她覺得這裡面好像是自己的骨灰。

  為什麼會有骨灰,她是被火化了嗎?人死後被火化了,骨灰會出現在自己手裡?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死後世界啊。羅玉安托著那隻小瓷罈子,給氏神看。

  氏神用那隻被她從袖子裡摸索出來的手點了點小瓷壇,「你的骨灰,你想將它放至何處?」

  「放到哪裡?」羅玉安反問了一句,她很疑惑。

  氏神建議:「那就放在我身體裡,如何?」

  羅玉安再一次開始自我反省,覺得自己死後世界幻想的是不是太過分了點,如果這個氏神的行為都是她的夢想,那她心底深處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訴求?都在想對氏神做些什麼事啊?她原來是這樣的人嗎?事到如今才認識了一個新的自己。

  她當然是不會拒絕的,如果她死後,骨灰真的能放在氏神那裡——不敢奢想存放在他的身體裡,放在神龕里供在他面前也好啊。可惜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又不是花,擺著還能好看,現在這都是虛幻罷了。

  「唉。」羅玉安嘆氣。

  「怎麼,不想如此麼?若是想存放在祠堂也可以。」氏神縱容地說。

  「不,想放在您這裡。但是,這要是真的就好了。」

  氏神明白她是怎麼回事了,解釋道:「是真的。」

  羅玉安嘆氣。

  「是真的呢。」氏神又說了一句。

  羅玉安把頭靠在他胸前,滿足地又吸了兩口氣。

  嗯,算了。氏神含笑看著胸前的腦袋,伸手拉開衣襟,敞開胸膛,露出一條橫亘在胸前的裂口。那就像瓷器摔碎後的裂口,完美無瑕的瓷器上,異常顯眼的裂縫醜陋猙獰。

  羅玉安驚訝地看著,從裂縫裡看見氏神的身體裡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而氏神張開手,微微笑著對她說:「來,放進來吧。」

  她存放在白瓷小罈子里的骨灰是紅色的,鮮艷的紅色落進氏神胸膛上的裂口,在這個過程中,氏神一直微笑凝望她,羅玉安看著看著,忽然產生了一種想要落淚的強烈衝動,她感覺很溫暖很安心,仿佛回歸了最眷戀的家,有什麼將她包裹保護了起來。

  幾點鮮紅的灰落在瓷白的裂口縫隙,將裂縫附近的瓷白染成了紅色,羅玉安伸出手在上面擦拭撫摸了一下。她摸過那條長長的裂縫,感到手下冰冷的瓷也有了溫度,暖融的,散發著香味。

  這樣的氏神很詭異,但羅玉安毫不害怕,她的眼神落在那條身體的裂縫上,只覺得一陣憐惜。裂縫好像一道長長的、無法癒合的傷口。她不自覺湊上前去,用鼻子和嘴唇輕輕摩挲著裂縫周邊。

  氏神:「……」嗯,如何說呢,年輕人真熱情啊。

  羅玉安一抬頭,看到氏神的神情和眼神,莫名感覺一陣羞愧和不好意思,低頭道歉。

  「……對不起。」一邊道歉,還一邊抱著人家不放。

  氏神寬容地將潔白的袖子搭在她身上,問她:「想要看一看我的誕生嗎?」

  「您的誕生?」羅玉安又茫然了,我還能想像出這種東西嗎?

  她下意識點點頭。

  氏神於是撫著她的臉,將她捧起,輕輕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他的動作十分溫柔,毫無力道,但羅玉安只覺得身體一下子沉重起來,宛如一塊石頭,驟然間陷入了淤泥,從氏神的胸膛處陷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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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安小姐姐走入婚姻的墳墓!

  明明沒寫什麼糟糕的東西卻覺得很糟糕,一定是因為我太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