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鳳舉這一去,直到天黑也沒有回來。
位於青州商業中心的玉荷樓中,三樓某個雅閣里,時鳳舉正和一位穿寶藍色玉璧暗紋織錦袍的男子在對酌。這男子高挑身材,俊眼修眉,炯炯有神,坐在時鳳舉對面,眼底笑意頻現,正是莊維賢。
說起來也是冤孽,兩人的娘相互看不順眼斗得死去活來,偏偏兩人確實惺惺相惜的好兄弟。這一次時鳳舉出遠門,若非莊夫人非要將莊維賢留下相親,莊維賢肯定如往年一樣與他同行的。
「怎麼?昨晚喝得還不夠嗎?還喝!以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啊,是不是夙願就要得償心裡高興啊?」莊維賢呵呵一笑,拍著桌子嘆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不假啊!」
他的腦海中下意識的閃過一道人影,那清麗脫俗、淡淡雅雅的氣質,那股柔婉中透出難以言喻的剛強,那一手撥的令人如痴如醉的算盤!
這樣溫雅清淡的女子,不想卻這麼命苦,碰上一個早已心有所屬、註定一輩子也不可能將她放在心上的夫君。她的一生幾乎可以預見,註定在那華麗的籠子中默默靜坐品嘗似水流年,直到鮮花枯萎、容顏凋零。
「喜事?」時鳳舉眼角微殤已有幾分醉意,聞言呵呵一笑,「什麼喜事?怎麼?你娘給你訂親了?哪家的姑娘啊?」
「關我什麼事!」莊維賢又好氣又好笑,白他一眼:「不是你那青梅竹馬的表妹就快進門了嗎?」
「表妹?芳兒?」時鳳舉愣了愣,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笑,「你不說我差點都要忘了!是啊,她就要如願以償了!」
「我看你真的醉了,而且醉得不輕!」莊維賢無比肯定的說道:「要不然就是樂得昏了頭,盡說醉話!」
時鳳舉只是搖頭笑,把玩著手中的玉杯,欣賞那上頭雕鏤的纏枝花紋。
莊維賢終於看出點不對來了,奇道:「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時鳳舉緩緩將玉杯放下,看著莊維賢正色道:「你跟芳姿其實也挺熟的,你說,她是個怎樣的人?」
「什麼?」
時鳳舉一揮手,笑道:「咱們是兄弟,關起門來沒什麼不可說的!別騙我,你說,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
這叫人怎麼說?莊維賢仍然一副懵懂發愣的樣。雖然是兄弟,可是當著兄弟的面對兄弟的女人評頭論足非君子所為,笨蛋才幹這種事!
而且,這傢伙明顯喝多了口不擇言,等他酒醒了翻臉算帳,他哭都沒地兒找去!
時鳳舉見他不說呵呵一笑,又問道:「如果讓你娶她為妻你娶嗎?」
「不要!」莊維賢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腦海中下意識又閃過那抹淡雅的身影,隱隱的竟有些不平不甘,盯著時鳳舉道:「你不是已經有妻了嗎?你那表妹要做平妻?」
時鳳舉微微的笑了,搖搖頭,「不是。」
「為什麼不願意娶?芳姿人也不錯的。」
莊維賢嘆氣投降,苦笑道:「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個答案你還滿意嗎」心裡卻道她明明知道你有婚約在身不避嫌不說反倒主動往上貼,這種女子毫無廉恥道德可言,有何值得喜歡?她那種性子,若說甘心為妾,呵呵,也只好騙騙你罷了!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時家反宅亂你就知道厲害了。可憐那桑家小姐……
該死,我怎麼又想到她了!莊維賢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手心。
時鳳舉知道不能逼他再說出什麼來,自嘲笑笑,說道:「你比我強多了,至少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不像我……」
「可我什麼都沒有!」莊維賢也自嘲笑道:「你可是嬌妻美妾都齊全了!」
「別說這個了!」時鳳舉苦笑搖了搖頭,斟酌道:「如果,如果你突然發現你喜歡了很多年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你該如何?」
「簡單,那就一拍兩散唄!咱們商戶人家沒那麼多臭規矩!」莊維賢順口說道,話說出口他才察覺出不對,不禁奇怪的瞅著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說,你今天是怎麼了?你說的該不會是你自己吧?你和顧家小姐——」
時鳳舉不言語,相當默認了莊維賢的話。
莊維賢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迎她進門?好歹她是你的表妹,你忍心讓她受委屈?」
時鳳舉搖搖頭,「她執意要如此,我也不好說什麼!」想到顧芳姿又哭又鬧的咄咄逼人,時鳳舉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厭惡。
莊維賢雖然很有八卦好奇之心,卻也知道這種事不便細問,笑道:「罷了,既然是她執意如此那你還糾結什麼?迎進門養著便是,反正你們時家再來一百個也養得起!」
「胡說什麼!」時鳳舉沒好氣瞪他一眼,臉上卻帶了笑意。不錯,養著便是。只是,婉娘——
想到執意要離開的桑婉,時鳳舉心頭更一陣亂如麻。只是這事更不能同外人道,哪怕是莊維賢也不能。一杯梨花春火辣辣入喉,時鳳舉暗暗做了個決定:他不會輕易讓她離開。
時鳳舉又是大醉深夜而歸,莊維賢好歹勸住了他,不想昨晚上醉得那麼離譜,雖然昏昏沉沉的,但腦子裡還殘存著幾絲清明。
時鳳舉便不欲擾了桑婉,命長歡直接扶回了書房。長歡不敢不從,見主子醉成這樣也不敢不管,忙又托人稟了寧園。桑婉當時已經睡下,李嬤嬤便忙帶人去書房看了,不免又是一番心疼數落,忙又熬了醒酒湯端過去,命柳芽帶個丫鬟留在書房裡伺候。
按說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可是,第二天王氏知道了此事,一下子便不快起來。她的兒子做事素來有分寸,極少在外頭醉得不省人事回來,連續兩晚醉成這樣更是從未有過!而且,第二晚還直接去了書房睡!
聯想到顧芳姿進門的事,王氏很自然的想到了桑婉,認定是桑婉不痛快同他吵架鬧彆扭,吵得他心煩這才出去飲酒。
王氏越想越氣,越氣又越心疼兒子,越心疼兒子就越惱桑婉。不就是納個妾嗎?她明明滿口答應得好好的,不想背地裡卻如此折騰自己的兒子,明著一套背著一套簡直豈有此理!
於是一早,王氏便把桑婉叫過去訓斥。
「鳳舉昨晚去做什麼了?」王氏問道。
王氏素來喜怒形於色,她雖竭做平靜,桑婉還是看出了那緊繃的臉和生硬的語氣,但她也很莫名其妙不知何事,便陪笑道:「說是跟朋友在外邊吃飯。」
「那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啊?」王氏強忍著發作。
桑婉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垂眸搖搖頭:「我,我已經睡下,不知道……大少爺昨晚歇在書房……」
「不知道!」王氏一拍桌子怒道:「他是你夫君不是別人,你身為人妻竟這麼不關心自個的夫君!不管他在外頭是死是活你就先睡了?虧你睡的著!還讓他歇在書房?那書房裡頭冷冷清清的,要茶無茶、要水無水,那是歇的地兒嗎?小廝們粗手粗腳那會伺候人嗎!可憐我兒娶了個媳婦跟沒娶一樣,連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沒有!昨兒若不是李嬤嬤,你自己想想,他這一夜得多遭罪!萬一著涼了病了,你心裡怎麼過得去!」
王氏越說越心疼,臉色越發難看。
「娘,媳婦知錯了!是媳婦錯了,請娘責罰!」桑婉恍如晴天霹靂忙跪到王氏面前。她終於明白,她其實真的沒有發脾氣、使小性子的資格!難道是他對自己太寬容以至於脾性也見長才會這麼糊塗?桑婉暗暗自嘲,他對自己寬容?
王氏猶自忿忿氣道:「回來兩天,接連兩個晚上都在外頭喝得爛醉,我竟不知我兒何時變得如此嗜酒了!婉娘,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你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那麼想!可你也不能沒完沒了這麼鬧啊!鳳舉出門在外幾個月這麼辛苦,回到家你不說好好伺候著,還鬧脾氣惹他心煩,有你這麼做人媳婦的嗎!一點也不心疼自己的夫君!」
桑婉又羞又氣,婆婆這番話說得嚴重了,她受不起。桑婉知道自己若辯解婆婆定會更生氣,可若不辯解便等於承認了她這番話,對她更不利。
「娘,婉娘不敢,婉娘沒有鬧脾氣!婉娘真的沒有!」
「沒有?」王氏果然更惱:「我的兒子我最清楚,若不是心裡頭煩,他斷斷不會接二連三出去喝成這樣!」
「夫君的事媳婦不敢管,他說了,媳婦便聽著,他不說,媳婦也不敢亂問!他心裡頭煩不煩,媳婦真的不知道啊!他說了在外邊吃飯,媳婦更不清楚是何狀況,也不知他會醉成那樣!娘如此教導媳婦從今記住了,往後,往後多問便是!」
「你!」王氏一時語塞,雖然氣惱桑婉頂嘴,卻也稍稍的冷靜了些,將她的話聽進去了幾句。
桑婉見事情有轉機,連忙再接再厲:「娘,表妹進門這事媳婦真的沒有異議!媳婦身為時家長房長媳,豈能連這點兒容人肚量也沒有?再說了,這事是早晚的事,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何關係?媳婦若為這個氣,也早氣過了,怎會等到現在!」
王氏沉默了,臉色卻緩緩的回覆了不少,片刻說道:「你真的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