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怪。
明明是回自己家,但李言的感覺很怪。
手抹過鞋櫃,沒有一絲灰塵。
眼掃過地板,乾淨得發光。
茶几上除了一個裝飾花瓶沒有任何雜物。
就連空氣中都漂浮著異域薰香。
當吳欣瑤端著一套從未使用過的鑲金茶具走來的時候。
李言的眉色,逐漸沉重。
過頭了。
裝過頭了。
不過是想展現一個有教養的家庭罷了。
包裝到這一步未免有些做作。
隨性一些,拿兩瓶氣泡水過來,那樣林珊璞也許會更放鬆的。
然而現在……
李言轉頭望去。
旁邊坐著的林珊璞早已瑟瑟發抖。
茶几對面,吳欣瑤則將倒好的紅茶杯向前一推。
「珊噗喝茶。」
林珊璞一怵,緊張擺手道:「啊……您喝……不用管我……」
「唉,在這裡客氣什麼。」
「沒客氣,沒客氣……」
李言實在看不過去了,探身搶過茶壺,一面為老媽倒茶,一面瞥著裡屋問道:「我爸呢?」
「單位有事。」吳欣瑤不動聲色道。
面對如此敷衍的回答,李言面色紋絲不動,心下卻已有定奪。
老爸周末從不加班,明顯是被故意支走的。
珊璞做客+班主任家訪,這種特殊的日子,老爸理應排除萬難出現在這裡的。
為什麼故意離開?
答案其實很明顯。
任何家庭,如果看起來是由女人拿主意的,聽起來是女人拿主意的,感覺上是女人拿主意的。
那一定就是女人拿主意的。
在這樣的家庭里,即便爸爸坐在這裡,也只是一個捧哏吉祥物,並沒有任何實際作用。
相反,他不在,反而能有所發揮。
面對任何麻煩、突然的問題。
老媽只需要用「這個爸爸說的算的」、「回頭跟他爸商量吧」、「他爸怕是不允許這樣的」這些說辭,便可一鍵甩鍋。
璞高一尺,媽高一丈。
成年人的世界太危險了。
但事已至此。
便是萬丈深淵。
我野犬也要邁過去。
既然你算無遺策。
那我就只有莽路一條了。
輕抿一口紅茶後,李言沒做任何鋪墊,凝視著吳欣瑤,直接開口。
「媽,我準備成為全職作者。」
吳欣瑤可見地一愣,端茶的杯子都跟著晃了一下。
第一反應不是否定或者詢問,而是望向了林珊璞。
林珊璞一個哆嗦,緊跟著兩眼一閉,使勁點頭道:「嗯……李言已經是全職作者了……我……我很支持……」
吳欣瑤緩緩放下茶杯,難以理解地掃過二人:「我以為……你們是要來說服我同意,然後讓我開口,請陳老師今後不再管你們……」
「這是第二件事。」李言深沉地點了點頭。
「好,第二件事我同意。」
吳欣瑤話罷便閉眼揉起額頭,緩了片刻才睜開眼。
此時的眼神,已不再是最初的那種自信。
而是擔憂。
滿滿的,母親的擔憂。
她喝了口茶才算定了下來,抬手說道:「全職作者的事,你詳細說一下,我有點反應不過來。」
「好。」
李言等這一刻等很久了。
事到臨頭,反而平心靜氣,娓娓道來。
幾分鐘的時間,上個學期的情況,兩本書的成績,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唯一迴避的是陳瑜知情的事情,那女人雖然壞,但也不能就這麼賣了。
說到最後,李言已不再有任何隱瞞。
「事情就是這樣,後半學期我基本放下了學習,寒假也都在連載。」
「現在上架成績已經揭曉,今後每月稿費的底線是一萬元,只要我不突然雪崩,成績和收入都會穩固增長。」
「這是我喜歡的職業,是我有自信做好的事情,事實也基本證明了我有這個資格。」
「學習上,我會保證考入本科。」
「其餘的時間,我會用於寫作。」
「希望您能支持。」
話罷,李言高抬的頭重重一點,凝視著母親,等待回話。
吳欣瑤卻並沒有太多的表情,頓了片刻後只衝林珊璞道:「珊璞,麻煩你進屋坐坐。」
「阿姨……」林珊璞死攥著滿是手汗的拳頭道,「李言寫的書真的好好看……現在已經是首屈一指的網文作者了,大家都叫他野犬老師!而且從編輯到讀者,都堅信野犬老師今後會越寫越好……至於學習什麼的……我,我會好好學習的……頂尖九校不好說,985總能保證……將來……」
「我知道的,別緊張。」吳欣瑤起身上前,輕輕地扶起了林珊璞,「進屋坐一會兒吧,我跟言言談談。」
「阿姨……」林珊璞早已處在嚇哭的邊緣,但還是強撐著說道,「而且……這是我的決定,是我的錯,是我非要李言這樣的……後果我會負責的……我……我很有錢的阿姨,我還有大房子……」
「噗……」吳欣瑤被搞得噗嗤一笑,「你還真是善良得可愛……先進屋吧,讓我們母子說幾句悄悄話好不好?」
「哦,那……」林珊璞回眸望向李言。
李言穩穩起身。
「謝謝你珊璞,你已經做到最好了,接下來交給我吧。」
林珊璞終也抿嘴一點,就此遁入了李言的臥室。
關了門,吳欣瑤重又坐了回來。
自家母子,她也不再搞什麼高雅的姿勢,二郎腿一翹便眯眼瞪了過去。
「夠有主意的啊,瞞了我這麼久。」
李言撓頭傻笑道:「主要是想寫出一些成績再攤牌。」
「我要是見到成績也不同意呢?」
「那我恐怕要……」李言悶著頭,攪動著手指小聲說道,「恐怕要自立一段時間了……」
吳欣瑤啞然一笑:「怎麼自立,自己租房?」
「不排除這種可能。」
「太天真了。」吳欣瑤搖著頭道,「如果鬧到這一步,我可以直接聯繫起航,讓他們禁止你發表作品,另外任何收留你的人也都將負法律責任,你要把周圍對你好的人都拖累死麼?」
李言咬著唇道:「你不會這麼過分的……」
「當然不會。」
吳欣瑤聲音一柔,轉而挪到了李言身旁,拉著他的手,輕聲道來。
「言言,你這次應該是準備充分了,決心也很足。」
「而且你確實也證明了自己能靠這個活下去。」
「我很欣賞你能做到這一步,真的。」
「相信在這個過程中,珊璞也給了你很大的鼓勵。」
「但你也要承認,網文作者這條路。」
「一定是越走越窄的。」
「接下來,你會失去一個又一個人生的機會,你將很難得到任何積累性的資源。」
「隨著年齡的增長,當同齡人都出人頭地,擁有穩固的社會地位,不需要太拼命就可以掙到錢,且受人尊重的時候。」
「你仍只是一個隨時可能失業的碼字工。」
「不出意外的話。」
「珊璞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那樣的人,自我價值很高,同時周圍皆是與她同樣優秀,以及更優秀的男女。」
「當她從那樣的環境中回到家,看到一個坐在電腦前,陰沉、頹廢、焦慮、不健康的男人的時候。」
「她還會像今天這麼有耐心,這麼溫柔,這麼善良麼?」
面對如此的質問,李言並沒有任何鬆動,只抬手道。
「媽,這個問題我已經想過很多次了。」
「我知道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所以我們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交往。」
「我要確定自己不會成為你說的那樣不健康的人。」
「我要寫出更多,更順,更好的書。」
「這是我與珊璞的故事。」
「足夠自信,才會落筆。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作家。」
「好。」吳欣瑤只輕聲道,「那如果沒能等到那一天呢?」
「……」
「如果你沒能成為那種能持久當紅的作者呢?」
「……」
「沒想過失敗麼?」
「不願想……」李言沉沉低下了頭。
「但我必須想,我是你媽媽。」
吳欣瑤輕撫著兒子的頭髮,緩柔地說著。
「你會發現你浪費了高中的三年。」
「多半會一蹶不振。」
「也可能會苟延殘喘,繼續寫小說,並且更加陰沉、頹廢和焦慮。」
「最好的結果是洗心革面,放棄這條路,重新學習,在一個非常普通的大學裡讀個專科,付出他人幾倍的努力,只為得到一份本就屬於自己的工作。」
「但這其實已經算是很好的結局了。」
「知道給我們公司投文案策劃簡歷的人里,有多少人到中年被淘汰的網文作者麼?」
「他們都是被直接Pass掉的。」
「原因很簡單,也很殘忍。」
「如果他能寫出被受眾認可的當紅作品,那就沒必要投簡歷。」
「反過來說,我們為什麼要招收被市場淘汰的寫手?」
「我相信大多優質的文案類崗位,也會遵循這個邏輯。」
「言言,媽媽現在根本不在乎什麼林珊璞了。」
「她當然是個善良的好女孩。」
「但你們太年輕了,根本還沒有判斷未來的能力。」
「別管她,別管寫書。」
「自己走自己的路好不好?」
「退一步說,你們已經有感情基礎了。」
「正常的高考、上學、工作難道就不行了麼?」
「難道只有寫書才能在一起麼?」
吳欣瑤慢條斯理的一席話,頓時將李言的熱情澆去了大半。
他一次次想反駁,卻發現很多立場根本就站不住。
「不怪你,不怪你。」
吳欣瑤更加輕聲地說道。
「年輕人最優秀也是最可憐的特質,就是會將所有的目光和熱情都投向一個點。」
「人生並不只有寫作,也並不只有珊璞。」
「沒關係的,放下寫作,你不僅什麼都不會失去,還會重新擁有寫作之外的一切。」
「你和珊璞一起好好學習,上大學,然後工作。」
「同樣也是在證明自己,也是要做配得上她的人,做家庭的頂樑柱。」
「只是換了個方向,得到了更多的機會,也擁有了更多的退路。」
「這是好事,對所有人都更好。」
李言只捂著頭,默默地聽了好久,才苦笑一聲。
「瑤瑤,你認真起來,口才還是這麼無敵……」
「是你自己聰明,聽得進去,繞得出來。」吳欣瑤笑道,「夢想這種東西,用現實隨便一澆就滅了,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沒有任何口才在裡面的。」
話罷,她又貼在李言耳畔道。
「你不用立刻回答,先進屋跟珊璞商量商量。」
「把寫作換成學習,今後一起努力。」
「如果她真的對你好,一定會同意。」
「如果她不同意。」
「那就只能證明一件事。」
「她喜歡的是野犬。」
「不是李言。」
涑……
李言心頭一悸。
假的麼?
這一切都是假的麼?
當李言不再是野犬。
這一切還存在麼?
「去聊聊吧。」吳欣瑤拍著李言道,「我相信你們自己能走出來。」
「不對……我總覺得……哪裡不對……」李言卻只是慌張抬頭,掐著額頭道,「你把我繞進去了……我得想想……」
「怎麼會?珊璞也知道哪種選擇更好的。」吳欣瑤揉著兒子的後背,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退一步說,當你知道她只是想和喜歡的作者在一起,如果你不是作者也就失去了魅力,不也能更清醒地面對這段關係?」
「不是這麼想的,不該這麼想的。」李言使勁抓著頭,「你這個思路毒得很……不能這樣……」
叮鈴鈴
電話響起。
這種時候本不該接的,但李言只想拖延一下,便立即抓出手機來。
是個陌生的號碼。
不管了,就算電話銷售也要拖幾分鐘。
「餵。」李言火急火燎接通了電話。
「那個……」一個有些猶豫,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請問是野犬小朋友麼?」
「樊老師?」李言張大了嘴說道,「您現在怎麼樣了?」
「哈哈,我沒事了,出院了。」樊清峰這才舒服地笑了,「昨晚你走得太急,連聲再見都沒道,有些話也沒來得及說。現在想想,怎麼都憋得難受,這才找小島要來了你的電話,不打擾吧?」
「不打擾!」李言嘴上說著不打擾,心裡卻是打擾的好!
「行,我長話短說,兩件事。」
「一,我準備發展你進作協,這也是文學界交流的一部分,雖然我已經這樣了,但你思路清晰,也有成績,我很期待你與同志們的交流。」
「二,我要親自感謝你。」
「所有人都在消解我的意義。」
「而你為我賦予了意義。」
「一個人隕落了,一個人新生了。」
「謝謝你,我還有半生的時間享受這次生命。」
「新書在籌備了,這次穩紮穩打,避免一切謬誤。」
「到時候無論嬉笑怒罵,任君評說。」
李言本想說,沒了那些「謬誤」,那還是樊老師麼?
很快,他想通了。
「我很期待。」李言微笑著答道,「期待看到一個最樊老師的樊老師。」
「哈哈哈!」樊清峰大笑道,「也願你早日放下奇技淫巧,成為最野犬的野犬!」
「說到底還是看不上我現在的書?」
「永遠看不上。」
「彼此彼此。」
「那,新書見?」
「新書見!」
「對了,作協的事……」
「才疏學淺精力有限資歷不足,新書見新書見。」
「好吧,新書見!」
李言放下電話的時候,手已經穩了。
他看著一臉不解的吳欣瑤點了點頭。
「媽,你到底還是把我繞進去了。」
「林珊璞是林珊璞,李言是李言。」
「我試著剝開了喵斯琪,看到了最野犬的野犬。」
「野犬要寫下去。」
「李言要寫下去。」
「陰沉、頹廢、焦慮。」
「那恰恰是我成為真正野犬之前的人生。」
「我承認,如果我不是野犬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走進林珊璞的人生。」
「但我更加確定,即便失去了林珊璞,我依然是野犬。」
「無論將來做什麼,陰沉、頹廢、焦慮,都不可阻擋我成為野犬。」
「我寧願在最自信,最熱愛的道路上迎接困難。」
「因為我清楚,我能挺過去。」
李言說著,抬臂拍在了吳欣瑤的肩上。
「不僅如此,我曾經挺過去了,媽媽。」
「那之後是成長、興奮和沸騰。」
「請恕我無法用語言分享。」
「我怕那感覺你從未體會過。」
看著重新回歸有力的兒子,吳欣瑤向後一靠,長舒了口氣。
「既然這樣,你先住回來,等你爸回來再商量吧。」
「???」李言獰著臉道,「不要用這招,明明是你全權決定的。」
吳欣瑤哼笑道:「亂說,你爸才是一家之主。」
「天天坐著尿尿,這會兒成一家之主了?!」
正說著。
叮咚
門鈴響起。
「呀,陳老師來了。」吳欣瑤忙起身去迎,「把珊璞也叫出來吧。」
李言氣勢一沉,跑去開了臥室門。
只見林珊璞正站在書桌前,偷拍著李言小時候的照片。
聽到開門聲才一嚇縮回了手。
「嗯嗯嗯?說完了麼?」
「你在幹嘛……」李言眯眼問道。
「沒……沒有照相……」
「嗯?那就是視頻了?」
「噗……」林珊璞捂嘴笑道,「誰知道你小時候就一張臭皮臉,好可愛……」
「隨你便吧。」李言搖頭道,「以為你在貼門偷聽呢。」
「母子之間的悄悄話,我還是不聽的好。」林珊璞快速走來,「怎麼樣?說服阿姨了麼?」
「她非常難對付……倒是我險些被說服。」李言攥著拳頭苦惱道,「瑤瑤太過老辣,一下子把我的氣勢澆滅了,得想辦法硬燃一下……」
「不然跟醬爆視個頻,讓他來作說客?」
「別別別,他會拉低全體網文作者的形象的……」
「唔唔唔,好煩啊……」林珊璞撓頭一狠,「不然……我讓我家長過來說?」
「不行的,林叔叔如果是個負責的編輯,應該更偏向於我媽那種態度……」
「啊啊啊!不然我讓他拉個大神過來挺你?」
「大神可真閒!」
正說著,外面傳來了吳欣瑤的呼喊。
「李言,珊璞,陳老師來了。」
二人忙理了理衣服,並肩出屋。
來到客廳,正見陳瑜笑臉相望。
怪的是。
他旁邊還有一個中年壯漢,利索的短髮,滿臉的胡茬,渾身都是不好惹的感覺。
但見到李言和林珊璞,卻突然一臉饞笑,好像看到了嶄新的拳擊沙袋一樣。
即便林珊璞也知道,這樣的身材和氣勢,一定不是李言的爸爸……
就在二人的錯愕之中。
陳瑜笑著向旁邊介紹。
「哦對,李言,就跟你母親說了,忘了告訴你。」
「這位是我愛人,因為職業與你的事情相關,就一起來了。」
「他的筆名是……」
男人一抬手,沒讓陳瑜繼續說。
自己則揉著拳頭,惡笑著走至李言跟前,一掌狠狠拍在他肩上。
「野犬。」
「你可知我是誰?」
李言張大了嘴,感受著老哥厚重的手勁兒。
原地努了很久,最後像悶爆米花一樣瞬間爆炸。
「吃魚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