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酉時已至。
西疆大漠的天空依然明亮,半點沒有中原地帶晚間夕陽西下的落寞昏暗。
由於地理位置特殊,這裡的太陽每日清晨升起來時就很晚,自然降落也要晚些,大大的太陽即便在酉時仍然高高掛在天際。
閩逍遙的意識也從昏昏沉沉中逐漸清晰。
他眼睛還未睜開,便已用一秒時間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和之前發生了什麼。
嘖.他先前確實在用自己來試驗烏蛛草的藥性。
雖然烏蛛草毒性很小,只能致使中毒者全身麻痹或是失去痛覺。但是他這次發現,若是過量食用烏蛛草,再搭配著蒲公英蕊一同服下,那麼藥性相衝下,哪怕是內力深厚的江湖高手也會驟然失去知覺。
奇怪,烏蛛草的藥性並不強烈,蒲公英蕊也是無毒的,這二者結合在一起居然能放倒他?
這倒是個新鮮的發現
閩逍遙正眯著眼睛整理腦子裡的藥理和思緒,就聽一個熟悉的女子含笑道:
「閩神醫,既然都醒了,還閉著眼睛裝什麼死?」
閩逍遙驟然聽到這個聲音,還以為是自己仍然沉浸在烏蛛草和蒲公英蕊的藥性中產生了幻覺,猝然睜開了眼睛!
待看到眼前之人,他才知道這原來並不是幻覺!
「你——」
他騰的一下坐起來,剛吐出第一個字,就被少女一手捂住了。
她笑盈盈看著他,慢吞吞道:「我的玉扳指,你可是收到了?收到了便知道該叫我什麼罷?」
謝昭當初將隨身的扳指交給了於念之的夫人寧氏,讓她以此為信物,請「逍遙醫聖」救治她身上所中之毒,還曾留言自己姓謝,名字中帶一個「昭」。
想來閩逍遙見到扳指,再聽到這句話,自然能猜出她是誰。
閩逍遙先是一怔,旋即毫不客氣的推開她的手,淡淡道:
「你都說的那麼明白了,在下若是還不知道,豈不是讓你對牛彈琴了?
當年你我在狄郡防疫的最後一段日子,正好趕上了中秋。你望月思鄉時曾說過自己的小字是『昭』,乃亡母所取。
那一日見到那位於夫人手中的謝氏扳指,還有你讓她帶的那句話,我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說到這裡,閩逍遙似乎也有些困惑。
「不過,為何那位於夫人說,交給她扳指的姑娘,是個臉上帶著大片胎記的女孩?害得我一時心中畫狐,還以為認錯人了並非出自你的交代。」
謝昭笑著拉他起來,隨口解釋了一句:
「那會兒我算是做了點偽裝罷,看來你已見過於夫人,也收到了我的扳指和口信。你怎麼將於夫人獨自拋下,自己卻來了西疆?」
閩逍遙淡淡道:「放心,我既然答應過你三個承諾,自然言而有信。
你既有命,我自然不會不盡心。不過算上寧氏的毒,這已經是第二次我為你出手了。再有一次,我可便不再欠你的人情。」
他從隨身攜帶的皮囊里掏出一個簡約古樸的扳指,遞給謝昭,道:
「潯陽郡王的玉扳指,我可不敢收,你且快拿回去罷。」
謝昭輕嗤一聲,失笑道:「誰又說過要給你了?只是讓於夫人當作信物帶給你看看。你若是看過後不還我,我還不干呢。」
他們二人相互對視一瞬,齊齊扭頭笑了。
這讓他們同時想起昭和二年的蜀地三郡中,他們齊心協力為疫區百姓奔走的日子。
那段日子其實每時每刻都在被死亡的幽暗陰影籠罩,有百姓的、也有他們自己的。
但是他們始終對戰勝疫病抱有希望,沒有一刻產生過放棄的想法。
「逍遙醫聖」亦正亦邪,「千歲劍仙」恃才傲物。
那時候兩人每每意見不同,便是今日這番你來我往吵嚷不休的樣子。
一晃,居然已經四年多的時光流轉。
相視而笑過後,謝昭語氣認真了起來,她問道:
「於夫人寧氏身上的毒可好解嗎?現在到什麼程度了?」
閩逍遙道:「還行,現在已經拔出了七八分了。我的藥童每日用我開的方子給她煎熬拔毒,留在巫嵐山脈照顧她。
還差最後一味藥,她入腦的毒素便能徹底拔除,我來西疆便是來尋它的。雖然她中毒的年頭久了些,但問題不算很大。」
謝昭輕輕鬆了口氣,含笑道:「那就好,辛苦你了。」
閩逍遙聽了這話卻嗤笑一聲,意有所指的拿話點她道:「跟你身上的毒比,於夫人的那點毒自然是算不上什麼。」
謝昭嘆氣道:「你又沒有摸過我的脈,怎知我是中毒了?」
閩逍遙冷冷一笑,道:「過去的我,根本看不出你的武道境界,因為你遠在我之上。如今一打眼你居然是金遙境,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他歪頭打量著謝昭的臉色,然後搖了搖頭。
「臉色難看的像是死人臉,『千歲劍仙』,你若再消瘦下去,可就真的可以羽化登仙了。」
「餵。」
謝昭略帶警告的視線看向他。
「不是說過了,要叫我『謝昭』。」
閩逍遙無奈的抬眼。
「這周圍半個活人都沒有,何必裝模作樣,你還怕誰聽見不成?」
謝昭淡淡道:「我的同伴方才見到沙壁另一側有幾簇罕見的枯草,於是帶著馬兒去吃草了,不過隨時會回來。你最好小心說話,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
閩逍遙笑了。
「哦?你打算如何對我不客氣?用你那微末的金遙境的內力震死我嗎?」
謝昭瞥了他一眼,道:「你啊,實在是驕傲的過頭。幾年前那次你遇險,不也是妄自托大才險些翻車被仇家宰了去?聖王人境配上你的醫術,確實足以橫行江湖。但你救人的規矩太多,平白給自己惹下不少仇家,還是低調點為好。」
閩逍遙聳了聳肩,毫不在意的道:「那又如何,我只救治自己看得順眼的。
若是我不樂意或是看著蹩眼,即便那人死在我眼前,我也是斷不會為其治病——這就是我的規矩,就算用刀架在脖子上也別想讓我屈從。」
謝昭失笑搖頭。
「怪我了,居然還想管您閩神醫的閒事。你是主意大的人,自有自己的判斷。」
閩逍遙也樂了。
「怎麼從你嘴裡說出旁人『驕傲過頭』和『主意大』,我聽起來這麼彆扭呢?」
謝昭眨了眨眼,道:「我可早就改了,你別來拉踩我啊!」
她笑吟吟的攏了攏大氅,將自己縮成纖長的一條,狐假虎威道:
「還有,我現在跟著聖王玄境的兄弟混,你這個聖王人境可別想欺負了我。」
閩逍遙一愣。
「你是說你餵馬去了的同行之人?」
謝昭抬著下巴驕傲的一點頭。
「可不!」
閩逍遙又樂了。
「.不是,你到底在嘚瑟什麼?你自己原來不也是堂堂祗仙玄境的絕世高手,我之前可從沒見你這麼自豪驕傲過。」
謝昭笑嘻嘻的道:「那怎麼能一樣?這個可是我一眼一眼盯著,不足兩年時間就從大乘境盯到聖王玄境的少年天才,我這可真是太有參與感了!」
閩逍遙搖頭。
閩逍遙不能理解。
他斬金截鐵的論斷:「.毛病。」
一個十一歲入聖王境,十二歲踏進半步虛空,十三歲虛空境,十四歲步入祗仙境——如此一年跨越一大境界的少女宗師,居然張口閉口說別人是天才,他怎麼聽著怎麼不對勁兒。
誰知這人居然還義正言辭的叮囑他:
「一會兒他們三個回來了,你可不要再給我說漏嘴了!
記住了,我現在是謝昭,只是謝昭。」
閩逍遙聞言皺眉,突然出手拿住了謝昭隱藏在大氅中的纖白手腕。
下一刻,他悚然一驚,怔忪抬頭看向面前的女子。
「——你還真的中毒了?但是以你的修為,誰又能給你下毒,什麼毒又能奈何得了你?這……這究竟是什麼毒,為何你的丹田和經脈隱隱有些裂紋痕跡?以你的武道境界和內力修為,何人與你動手能傷到你的經脈?你師兄?」
他想了想覺得似乎不對,腦海中一個詭異的念頭一晃而過,愕然猜測道:「還是說……是你曾經中毒加上逆轉經脈,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你該不會是『陰溝裡翻船』被你的獨門內功反噬了罷?」
嘖,什麼話?
謝昭無奈扶額,什麼叫「陰溝裡翻船」?
不過,當年她與閩逍遙相識之初,她的獨家內功心法「迦邏心經」剛剛修煉至大成,因此閩逍遙算得上為數不多的知道她那套自創內功心法玄妙之處的人。
難為他居然一口氣問了這麼多問題,謝昭一時之間還頗有種啞口無言的感覺。
謝昭沉默著還未開口,閩逍遙已經再次凝眸認真探起她的脈象來。
片刻後,他鬆開手,怔怔看向面前的少女,面帶不可思議的與她確認自己的判斷。
「這該不會是『悲花傷月』吧?可是西疆皇庭失傳已久的那種專門用來針對武道境界高手的劇毒『悲花傷月』?」
謝昭輕輕「嘖」了一聲,漫不經心的將手收回大氅中,還順帶將氅帽扣在顱頂,掖了掖自己的領口。
西疆荒漠早晚溫差極大,且沒有什麼樹木樓閣來遮擋晚風,因此一旦颳起風來那叫一個聲勢浩大。
她如今內力不濟,真氣和內力都寄存在丹田中,無法在周身經脈自轉取暖,所以自然是捨不得凍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