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祗仙玄境絕世高手、南朝天宸皇帝最最寵愛的公主,用自己的大病一場、月余之內內力虛空無法提劍自衛,去換取本該在萬分痛苦折磨下死去的數千百姓含笑入夢而終,這是一件何其不可思議之事?
很多權勢貴胄之人無法理解。
他們甚至覺得人各有命,生來人的貴賤本就有別。
「千歲劍仙」將「摘星術」這般驚世駭俗的神通,用在那些本就該死去的賤民身上,簡直是一種內力的浪費和對「摘星術」、對公主殿下的羞辱。
但是符景詞自己卻並不這樣認為。
她覺得任何玄之又玄、得天獨厚的玄術,都是一場天道有常的恩賜。
它們存在的意義,不應該只是讓其主人大殺四方、四境臣服。
若能讓這些苦難之人,臨終之前做個好夢,在離去前不帶任何怨憤悲傷,是當時十五歲的神台宮神女,對於「摘星術」最好的理解和詮釋。
昭和二年秋,為禍蜀地數月的水患疫病徹底消弭。
「千歲劍仙」符景詞的車駕即將離蜀。
她一騎絕塵,千里奔波而來,內力耗盡負傷而歸,因而只能駕車離去。
蜀地十數萬百姓,自發相聚於吳郡城外。
他們將采滿的秋日鮮花的布袋掛在腰間,徒步數十里撒花相送。
天宸公主的車架後芳華滿地,直至公主的駕輦徹底消失在官道盡頭。
那一路,「千歲劍仙」並沒有掀開車窗哪怕一次。
因為她覺得自己除了說服醫道三聖入蜀之外,並沒做什麼。
她不想讓蜀地百姓過於將她掛懷於心,也並不需要被人銘記。
符景詞只盼望蜀地倖存的百姓,終有一日能夠忘卻這一段被夜色、禿鷲、哀嚎、病痛傾覆沒頂的慘烈記憶。
這一片豐饒水土,人美,景美,也孕育過無數人傑。
是他們自己心中始終有信念、有堅持,沒有放棄過自己,放棄過生的希望,最終才能堅持到她說服「逍遙醫聖」、「嶺南醫仙」和「南海老叟」這三位江湖神醫入蜀問病。
不過,「千歲劍仙」雖然從不貪功,也不慕虛名。但是蜀地三郡卻至今仍有「千歲劍仙」和當時頂著危險入蜀的三位神醫的小像。
家家戶戶,供奉香火於堂前。
雖然當年的百姓們見過「千歲劍仙」並不多,因此那些蜀地流傳的畫像,大多都畫的不太真切。
甚至有些畫的十分抽象失真,與當年入蜀的天宸公主和神醫們本人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但是百姓們貴在心誠。
巴蜀一代,自古便多出文人墨客。
再到後來呢,無數蜀地的才子佳人們都曾吟詩作賦,歌頌當年「千歲劍仙」和三位江湖神醫不畏個人安危、毅然決然入蜀的義舉。
許多詩作和畫作,也在之後的幾年中逐漸傳遍四境九州。
其中有一首七言絕句,寫的最是情真意切、朗朗上口,至今南朝天宸的許多世家文人和學子們皆能詠誦——
欲誦千歲非泛洧,好夢扶搖吊蜀湘。
遙望神女車馬遠,但問何年返帝鄉。
謝昭想到這裡,微微有些出神。
那一年,昭和二年的秋末,在她處理完蜀地三郡水患疫病的後事,並聽罷郡守後續重建的上稟後,便已決定即刻返回昭歌城。
因為在她離開昭歌城時,那位讓她又愛又恨的父親威帝,已經病得很重了。
離開昭歌不夜城前日,太醫院的老院士曾老淚縱橫的悄悄告訴過她,請公主殿下此去蜀地務必珍重自身,早去早歸。
因為天子病危,恐難堅持到次年。
於是,符景詞在處理完蜀地之事,顧不得初次使用「摘星術」消耗巨大虛弱的身體,也顧不上與閔逍遙他們多多敘舊,便再一次踏上了歸途。
不過,久病龍塌的父皇威帝,當時見到平安回宮的她卻精神大振,老懷甚慰。
天子自是生氣後怕,但又是驕傲自豪,直言「吾家有女初長成,山河萬里肩可挑」。
然而,果然如老院士所言,兩月過去的同年歲末,先帝威帝一病不起,終是御駕歸天。
自此,屬於南帝威帝的舊的朝代結束,而握在新帝靖帝掌中的一朝,又開啟了新的詩篇。
符景詞的母親孝淳皇后謝皖,崩逝於威和十二年的冬天;
而她的父親威帝,駕崩於昭和二年歲末冬寒的時節。
從此,她便不是很喜歡冬季了,哪怕她的生辰也是冬季。
再到後來
靖安三年正月初五的隆冬雪夜,又一次澆滅冷透了她那一腔熱血。
若是說從前曾經生在南朝的符景詞是見雪生喜、十分稀罕,那麼而今的謝昭就是見雪生厭。她也終是從一個桀驁不馴、永不言敗的一代劍仙,變成了如今這個憊懶拖沓、無欲無求的跑江湖無名之輩。
謝昭垂頭失笑。
她輕輕咬了一口木箸上,那半個不過片刻功夫就幾乎涼透了的饅頭。
謝昭突然想到,自己確實做過許多稀奇古怪、異想天開、莫名其妙的事。
包括後來那枚被她在神台宮高塔之上祈福時拾取的「天星」展顏,她自以為是,以為景言會喜歡,硬是送給了他作為他的生辰賀禮。
可惜,她卻從來不知景言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江湖之上人人望之熱切的那個能避百毒破幻術的神台宮至寶「天星」展顏,少年天子靖帝並不稀罕。
他只想要她的命。
謝昭咀嚼了兩下口中的那塊冷硬的饅頭,囫圇吞了下去。
她從不後悔過去的每一次「犯蠢」,但也並不想再周而復始重來一次。
就這樣吧。
得過且過,隨遇而安,不是也很好嗎?
「——釘釘釘!」
幾聲清脆的響聲,將謝昭從過去的思緒中抽身驚醒。
她怔怔抬頭,就見韓長生正皺著眉頭,還十分不講究的用木著敲了敲自己的青銅飯碗。
謝昭也皺眉。
「你做什麼?敲碗討飯呢?你小孩子家家的,注意膳桌禮儀!」
韓長生氣笑了。
「嘿?你還知道禮儀呢?不好好吃飯,又在出神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鬼主意呢?你再不吃,那饅頭可都要凍成石塊了!」
韓長生這話倒是一點都沒有誇張。
北朝邯雍的氣候乾燥寒冷,驛站大多簡陋。
尤其是一樓的廳堂處,窗戶大多都是經久失修、四處漏風的。
就方才謝昭出神的那兩盞茶的功夫,她木著中夾著的饅頭早就半點熱氣都沒了。
謝昭聞言不甚在意的聳了聳肩。
她兩口並一口的將木著上那半個冷透了的饅頭送入口中,噎了下去。
然後放下木著,將面前同樣早已涼透了的「熱水」一飲而盡。
一副賤命十分好養活的樣子,笑眯眯道:「我吃完了,出發罷。」
凌或不甚認同的蹙眉看她,輕輕搖了搖頭。
他幾乎可以預料到,這人今日必然胃痛。
不過,謝昭這人看著隨意,其實最不耐煩被人管束,於是凌或最後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起身後道:
「若要喝熱水,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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