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怪不得.凌或悚然心驚!
怪不得他的母親堂堂鐧仙居然甘心赴死——不止是因為她自責於傷了昔日袍澤、折損了老君山的幾代清名,還因為她心知自己的血脈特殊,她與拓跋宏之子的血脈更加特殊!
那時她就已經結合宇文部人馬潛入昭歌不夜城的舉動,依稀猜出北朝邯庸皇庭到底想要利用她的孩兒做什麼!
她不能讓自己孩兒成為兩國交鋒下的傀儡,一個竊取《洛書真言》後的後手之棋!也必須確保自己的孩兒,最終可以平安回到南朝!
凌或想了想,還是有些不通,他蹙眉道:
「既然如此,以我母親的武道境界為何不親自來將我搶回,或是在我平安被當歸南朝後北上復仇?反而是」
反而是選擇了赴死?
拓跋宏目色沉沉的看著他,一字一頓道:
「因為她要向我的兄長昭示自己的決心——若是拓跋宵想盜取《洛書真言》禍亂天下、那麼她這個祗仙人境的符氏後人尚不畏死、她的孩子更不惜一死的決心。
她曾經傳信與我的兄長,說明若是在她身故後,兄長仍然不肯將你放回老君山,那麼神台宮的鳳止大祭司不日必將北上親自取走他和你的性命。
——天宸皇室會以雷霆一擊,徹底斷絕北朝邯庸皇室竊取《洛書真言》動亂天下的念頭。哪怕是將一個無辜的嬰孩,扼殺於襁褓之中!」
凌或怔怔的看著拓跋宏,他的唇峰輕輕開合,卻說不出一個音來。
他的母親原來是這樣果決不屈的女子。
當斷則斷,不惜身死,甚至不惜破釜沉舟,她確實當得上當世人傑之稱!
邯雍先帝拓跋宵不是想要威逼利誘嗎?
好,那就看看誰先怕了!
拓跋宏神色悲痛的搖著頭苦笑道:
「後來,寒煙的死訊傳到廣陵城後.先帝果然被『韶光劍仙』的悍不畏死震懾。
他擔心若是再有動作,南朝大國師、神台宮的鳳止祭司或將北上尋仇,所以暫時未對你做出處置。
最終先帝聽從獻計之人的建議,決定借著『疏嵐節』的名義,暫時離開皇庭避開鋒芒。
而你母親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這一步棋,也為朕後來的謀劃贏得了先機和時間。」
凌或被這番驚世駭俗、不為人知的內幕,驚到幾乎啞口無聲。
十七年前「韶光劍仙」莫名自戕身死的背後、那些讓人無法捋順也無法想通的稀碎枝節,拼湊起來居然是這樣一個足以動亂四境八荒的驚天大局!
拓跋宏靜靜注視著少年的臉。
他似乎想透過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與十九年前匆匆一別後,居然再不能相見的、有著經天緯地之才的女子對話。
人和人之間關係有多脆弱呢?
他們二人甚至將孩兒的小字都取好了,只等他折返之後再不分別,最終卻連一句正兒八經的告別,都沒能說的清楚。
再聽聞故人的消息,卻已是她的死訊。
不是所有的傷痛和遺憾,都能被時間和新人撫平。
拓跋宏用十七年的時間認證了這一點。
他道:「先帝當初行差踏錯,企圖用你我的性命威脅你的母親,但你的母親卻並非尋常之人。
她另闢蹊徑,以命為質,昭示決心,反制於先帝——她是為我們父子二人的『生』,和摧毀邯庸皇庭對《洛書真言》的野心,才甘心決絕赴死的。」
「所以朕脫困於圈禁的危局之後,既然要安排人手護送你平安回到老君山,自然也要確保之後,再不會有人繼續打你的主意。
所以於公於私,先帝都非死不可。朕弒兄奪位,這一身罪孽業障,為寒煙,為你,我心中縱使煎熬,然則不惜一背。
與此同時,朕昔年羸弱無力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兒,你母親的亡故,朕有逃不開的責任,你若想取朕性命,朕亦絕不反抗。」
凌或無聲的握緊掌中的「韶光無雙鐧」,似乎想要從中汲取某種力量。
他忽然問了一個在如此緊張的氛圍中,顯得有些無關緊要且莫名其妙的問題:
「陛下,聽聞『孤狼劍仙』宇文信的妻子是拓跋皇庭的公主殿下。那麼想來這些年來,陛下已有許多妾室,是也不是。」
他早就聽聞邯庸男子對女子即便有情,也少見尊敬。
儘管皇帝談及他的母親時無盡哀思,但不也早就有了庶出子女?
聽聞那位九薇公主,比他還要年長几歲。
拓跋宏聞言愕然。
下一刻,他卻笑著搖了搖頭。
「慎修,朕並沒有妻妾。先帝崩逝離世後,朕順理成章登基為邯庸新帝,不過至今未曾迎娶皇后和妃嬪。
邯庸本就有『父死子繼、兄死弟承』的傳統。因此為鞏固北朝超綱,我繼續奉皇嫂為皇庭後宮之主。
又將先帝的庶出子女認在自己名下,繼續留在皇庭中贍養長大,仍保留了他們皇子皇女的身份地位。
你方才談及的『孤狼劍仙』宇文信的髮妻九薇,雖然如今名義上已入了朕這一脈的宗譜,實則乃是先帝的親生女兒,是朕的侄女。」
凌或不知為何,聽了這話眉心一松。
或許是知道自己的生父在遇到自己母親時,並未玩弄於她的感情,於是終於放下心中的芥蒂和介懷。
他定定看了他一瞬。
「這般說來,陛下至今無妻無妾,無子無女?」
拓跋宏猝然仰天大笑。
笑畢,他眼帶慈和,含笑看著凌或。
「誰說朕無妻無妾,無子無女?
朕曾娶過一位妻子的,只是如今,她已經死了。
朕也有一個兒子,只是如今,為了他母親的遺願和保護他的安全,無法在世人面前認他歸宗。」
拓跋宏目光如炬,靜靜直視著凌或的雙眼。
但他眼底那份深沉如海的慈愛中,卻夾雜著一股無法壓抑的痛意。
那痛意,幾乎能灼穿凌或的瞳孔!
「——慎修,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凌或沒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著將出鞘後始終垂落於他身側的「韶光無雙鐧」,驟然回鞘,藏鋒於刃。
拓跋宏話中的真偽,其實此時此刻,凌或已然信了八成。
但是驟然聽聞這麼多真相,他確實還需要時間去認真想想。
他緩緩抬頭,問出今日的最後一個問題。
「當年那個給邯庸皇庭先帝拓跋宵獻計、設計以南北兩朝血脈,來搶奪天宸至寶《洛書真言》之人,陛下可知其身份?」
凌或轉移了話題,不過拓跋宏卻也並不逼他。
他只是順著他的問題,沉吟一瞬,坦言道:
「那人是在朕當年被先帝圈禁時,突然出現在先帝身邊的。
後來,他又隨著先帝一起去巡視邯庸三十六部,因此自朕重獲自由後,從未與他打過照面。
事後,朕也曾多方探查,但是那人卻在先帝薨逝後驟然了無蹤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凌或蹙眉。
「這麼說來,陛下也沒有線索了?」
拓跋宏搖頭道:「若說線索,倒是有一個。」
凌或豁然抬頭問道:「什麼?」
縱然「韶光劍仙」身死,與邯庸先帝拓跋宵脫不開關係,而拓跋宏也算為妻子冷寒煙報了仇。
但是,那真正幕後策劃那一切的人,卻是那個始終隱藏在暗處的獻計之人。
那人究竟有何目的?
又為何對南朝天宸皇室之事了如指掌?
他謀劃如此足以禍亂四境的大局,將南朝北朝的皇室玩弄於股掌之間,究竟有什麼企圖?
若是不能將他揪出,徹底摧毀他的惡念,那麼凌或便始終算不得母仇得報!
拓跋宏皺眉思忖道:
「朕曾派人收集先帝北上巡視『疏嵐節』時,與親信近臣的往來信箋。其中曾發現一張沒有署名的信箋,提及了你和《洛書真言》。
那封信雖是西疆酆斕文字所寫,行文方式卻是二十年前的西疆舊制格式。」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凌或,一字一句道:
「若朕沒有猜錯,那個隱匿幕後之人,興許與西疆酆斕有什麼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