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父與子

  凌或的視線陡然一厲,他雙眼微斂,眼底深處褐色波瀾一隱而現。

  「陛下,在下尚未及冠,小字尚未冠禮昭告親友.您為何會知道我的小字?」

  凌或雖然仍未及弱冠,但是他其實早早就知道了自己及冠後的小字。

  據他師父說,他的小字「慎修」二字,正是他母親生前定下。

  邯庸天子拓跋宏聞言慘然一笑。

  他笑著笑著,那張已入不惑之年、卻依舊看得出年輕時容貌風采的蒼老容顏上,居然忽而老淚縱橫。

  「朕為何會知道?」

  「因為.你的小字,本就是朕親自取的。」

  凌或怔怔看著面前北朝九五之尊陌生中,那隱約帶有幾分熟悉的面部骨相,心底驟然萌生一種荒謬的驚悚之意。

  不.

  不會的.

  他下意識搖頭,不知是在拒絕自己心底那恢詭譎怪的猜想,還是藉此給自己一股抵抗未知彷徨的力量。

  卻見邯庸天子拓跋宏緩緩抬袖,拭去眼下的濕意。

  他的目光隱含無限憐愛和愧疚,一瞬不瞬的看著眼前的少年。

  「慎修,你的小字,取之於『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謹言慎行,靜修己身』之傳世警句。」

  拓跋宏的視線微微渙散放空,似乎在回憶過去魂牽夢縈的過往。

  「朕和你的母親,不求你將來能聞達於諸侯,但盼你做個正人君子,一生順遂安康。

  所以,在你還在你母親腹中時,我們便從這句話中為你取了你將來的小字.慎修,朕是你的生身父親。」

  凌或握著「韶光無雙鐧」的手陡然一抖!

  他木然看著面前的男人,一時間腦中空白一片,耳中轟鳴作響。

  這一幕和面前男人口中的話,幾乎讓凌或有種匪夷所思的心驚膽顫。

  他木雕泥塑般,緩緩的開口:

  「你方才說什麼?」

  驚魂未定之下,凌或甚至連裝模作樣的稱呼一句「陛下」都早已忘了。

  你來你去,無甚規矩。

  拓跋宏卻不以為意,他格外認真的端詳凌或的眉眼。

  這孩子的眉眼,很像他的母親。

  他長了一雙典型的南朝天宸女子的清雋秀色的眼,眉眼間的風流氣韻,似極了那年杏花微雨的江南。

  但是他的面部骨相,尤其是眉眼之下的鼻子、唇峰和下頜,又與他這個生身父親像極了。

  看著看著,拓跋宏突然眼底滾燙,再開口時幾乎哽咽難言。

  「慎修,朕沒有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實乃天之垂幸。」

  恍惚良久的凌或聽到這句,卻突然緩緩抬起頭來。

  下一刻,「唰」的一聲——他掌中的「韶光無雙鐧」陡然出鞘,直直橫在北朝邯庸天子的喉間!

  「哦?天之垂幸?陛下居然是這麼想的嗎?」

  凌或的語氣不見悲喜起伏,但他的眼底卻閃過一絲嘲諷的火光。

  「你設計在我的母親少不更事時蓄意接觸示好於她,騙得她芳心暗許,然後再以她的骨肉為餌,逼迫她不得不背叛故國和師門,與昔日袍澤背水一戰最後自戕謝罪——這就是陛下所謂的『天之垂幸』嗎?」

  他眼底的火光幾乎要燒破瞳孔,那是如有實質的憎惡和憤怒!

  拓跋宏被他眼底的恨意刺痛,脫口而出道:

  「怎麼可能?我寧願自己身死,也斷不會傷害你母親分毫!」

  他情急之下,也忘記了天子的自稱。

  他不再稱呼自己為「朕」,而是以最尋常的「我」來自居。

  凌或滿臉不屑,冷冷看著他,絲毫不為之所動。

  「刀劍橫頸,生死頃刻,所以就連堂堂北朝邯庸的皇帝,居然也會搖尾乞憐、敢做不敢當嗎?」

  拓跋宏不懼刀鋒,驀然上前半步,急迫的解釋道:

  「並非如此!寒煙殞命,我罪不可恕,也絕不會為自己開罪。慎修,你若想取為父的性命,為父又何懼一死?

  只是,當年其中內情並不如你所猜想那般。我即便該死,也不該讓你稀里糊塗下去。」

  凌或微微一頓。

  他目光冷峻的盯著拓跋宏的臉,半晌後,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了一個字:

  「說。」

  拓跋宏聞言苦笑著輕輕搖頭。

  他的目光有些追憶,又有些流連與迷惘。

  拓跋宏似乎想通過自己對當年之事的口述,將那段只有浮生若夢中才敢憶起點滴的故往,重新串聯成一副刻骨銘心的、潑墨染彩的江南畫卷。

  「當年江南七月微雨,夏花繁錦逐水流。我和你母親冷寒煙,在天宸浮州城初遇。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並不是一場蓄意為之的陰謀,而是一場無端邂逅的意外。

  那年寒煙正好沖關破境,準備踏入祗仙人境。卻不成想,由於真氣行錯脈絡,雖然破境成功,卻也意外負傷。

  那時她有一段時間無法使用內力,又因年輕氣盛愛管江湖上的不平事,為救人與旁人起了爭執。我正巧遊歷江湖到了天宸,便出手相助。」

  拓跋宏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

  「那次分明是我救下了她,但她卻皺著眉一本正經教訓我道:你的武道境界如此低,居然還敢在南朝的地界上多管閒事?你這邯庸人,膽子倒是不小。」

  「我的長相一目了然,所以她一眼便看出了我是北朝人。

  你母親和你的師門在南朝疆場歷代多出悍將,因南北邊境紛亂不休多年,故而她一開始其實很牴觸與我接觸。但是我卻不知為何,對她一見傾心。

  我那時甚至甩開暗中跟隨保護我的邯庸皇庭暗衛,就那般狗皮膏藥似得跟上了寒煙,與她一道行走江湖。」

  拓跋宏的笑容懷念,他輕輕嘆道:

  「那時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我就這樣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她走我就走,她停我就停,日子不緊不慢,倒也覺得心中寧靜自在。

  她住店我便提前去前方打點,她行俠仗義我便在一旁給她掠陣,她若生病負傷了我便默默照顧,其餘時候都不去過多打擾她。

  你母親這人,一向嘴硬心軟,面冷心熱。就這樣,也不知道過去了幾個月,她有一日終於肯理睬我了。」

  拓跋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觸碰一下凌或掌下那「韶光無雙鐧」的鐧鞘。

  但不知為何,卻在即將相觸到時,燙手一般猝然鬆開。

  他道:「那日,寒煙停下腳步等我走近了才對我說:『世子,你不要再跟著我了,還是回家去罷。』」

  拓跋宏笑笑,目光里滿是落寞的輕輕搖頭。

  「說來慚愧,最初我不敢告訴她自己出身北朝邯庸皇庭,只說自己是邯庸三十六部中某個部落的世子,名叫『阿鴻』。因此,她一直稱呼我為『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