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松園

  柏大都督府,松園。

  「松園」,乃是柏府內院中最靠外的一座庭院。

  與今日正在招待前來赴宴的昭歌權臣家主的外院「柏園」,其中僅僅只有一牆之隔。

  也正因如此,在柏園招待客人疲累了的柏大都督,便來松園小憩暫做休息。

  陪同柏氏家主、天宸大都督柏孟先一同在此園中的,正是柏家的嫡長孫,天子的庶姐太平長公主駙馬柏如松。

  柏如松先是恭恭敬敬的給自己的祖父遞上一盞補氣的參茶,然後才笑意晏晏道:

  「今日幾乎昭歌城裡有頭有臉的大人們都來了我們大都督府。

  由此可見,祖父您的威望與日俱隆。」

  他對面是一位一頭銀白的髮髻梳的齊整的老人。

  那老人抬手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才淡淡道:

  「不過都是些趨炎附勢之人罷了,真正跺一跺腳便能引得昭歌地動山搖的人物,今日可是一個都沒有來。」

  柏如松皺眉。

  「祖父是說.神台宮和謝家?」

  柏孟先放下茶盞笑了,他道:「松兒,你在想什麼?

  神台宮從來超脫世外自是不會來的,這個本督心中早就有所預期。

  至於潯陽謝氏若是謝氏中人當真來了我們柏氏的壽宴,本督反而會心驚肉跳,連壽宴都過不安生。

  我方才說的,是那些真正底蘊深厚的清流士族。」

  柏如松不解的問道:「可是,今日赴宴的也有很多文官士族人家。

  比如前年的狀元郎、如今的翰林院編修也親自來為祖父題字賀壽了。」

  柏孟先面帶一絲不屑,說出的話也有些不太客氣。

  當然,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這麼說自然也是無可厚非。

  「一介寒門學子查德權貴,恨不得撲上來巴結的嘴臉,又算得上是什麼清流學士?

  今日赴宴之人,雖不能說絕對,但絕大多數都是蠅營狗苟、唯利是圖之輩。

  如今,你祖父我手握權力,他們自然巴結逢迎,恨不能跪地提履。

  但是若有朝一日我們柏氏勢微,恐怕今日赴宴之人大多恨不得第一時間落井下石、踩上我們柏氏一腳,換成他們自己上去。

  他們如今的巴結賠笑一文不值,聖心,才是最為重要的。」

  誰知柏如松聽到這句,卻下意識的皺了皺眉,似乎是有什麼難處,欲言又止道:

  「可是祖父.如今陛下的聖意,孫兒是越發難猜了。」

  他雖然是天子名義上的「姐夫」,但實際上卻幾乎從來不敢擺「姐夫」的譜。

  一則是因為他的夫人太平長公主,不過是天子庶出的姐姐罷了;

  二則自然是因為天子與所有庶出手足之間的感情都不甚親厚;

  至於第三,則是他們柏氏確實跟陛下的母族潯陽謝氏,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

  更何況天威難測,即便是陛下感情親厚、血濃於水的至親手足又能如何?

  最後還不是也.

  不得善終。

  說到這裡,大都督柏孟先也沉默了。

  好一會兒,天宸皇朝的大都督才長嘆了口氣,微微搖頭道:

  「先前本督亦不曾想到,陛下居然是位如此有主意和君威的帝王,倒是本督一開始看走了眼。」

  柏如松有些擔憂。

  「祖父,那這可如何是好?前兩日那個與孫兒不太對付的禮部左侍郎居然頻頻得陛下嘉獎,陛下這不是公然不給我們柏家臉面?」

  柏大都督老奸巨猾,看得通透,他聞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安慰長孫道:

  「傻孩子,陛下到底是從謝氏女的肚子裡爬出來的,本就與我們柏氏就不是同路人。

  你莫非還真指望陛下,能將你當他的舅兄去偏向?」

  他臉色平靜祥和,就如同最尋常的、慈悲為懷的老人,但是眼底卻閃過一絲精光。

  「本來我以為,憑藉天宸長公主之事,可令陛下失去了最大的仰仗。

  而謝氏若有一日知道了這件事,早晚也必然會與陛下離心離德。

  至此,陛下他便只能依附信任於我們柏氏一族。誰知道

  果然,『千歲劍仙』的弟弟,自然也不是尋常的凡夫俗子的俗物。

  居然手腕如此通天,能將幾乎塌下來的天又補了回去,就連本督都很意外。

  似乎除了潯陽郡王那件事後略有所察覺,再無其他人發現絲毫端倪,咱們這位小陛下啊,可當真是了不起得很。」

  靖帝絕對當得起那句「少有大志,心思深沉,手段狠厲」了。

  柏如松眉頭深鎖,他可不像祖父柏孟先這麼樂觀。

  「.可是祖父,陛下這一年多來在朝堂上頻頻駁回您的摺子。是否也是因為長公主之事,對我們已經心存了芥蒂?」

  柏孟先手指輕輕轉動著腕上佛珠,輕笑一聲道:

  「若是我說沒有,難道你會信嗎?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又是護了他那麼多年的。

  驟然間說沒就那麼沒了,還在走之前遭了那麼多零零碎碎的罪.嘖.可憐。」

  柏如松聞言整個人一抖。

  他祖父說的沒錯.

  天宸長公主若是沒受什麼苦難,就那麼體體面面的「走」了,陛下興許還沒有那麼難以接受。

  但是當時長公主卻走得那麼不體面,那一夜的慘烈昭昭在目。

  估計就連他們柏氏這些參與其間的人,也因此被陛下遷怒暗自恨上了。

  何況,此事出了那麼大的烏龍,當年陛下的本意只是圈禁囚禁,而並不是誅殺令。

  最後居然以這般悲壯喋血的結局收場,打了他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柏如松面色鐵青,但是與此同時又覺得有些憋屈和委屈。

  「可是我們分明是奉命行事,後來事態走向失控,也不是我們這些辦事之人的罪責。陛下這分明是.遷怒。」

  柏孟先看得明白,他失笑道:「松兒,你莫不是想要與天子講道理?

  祖父實話告訴你,若是千歲殿下還活著,那麼陛下便總會如鯁在喉的不甚自在;

  但是千歲她若是當真死了,只怕陛下同樣要錐心刻骨、寢居不安。

  也正是因為長公主人沒了,陛下反而忘記了之前對這位胞姐的所有不滿和怨懟。

  如今,他心裡怕是愧疚和自責,早就壓過了先前對她所有的抱怨。

  而今他能回想起來的一絲一縷,都是千歲殿下曾對他的維護和恩情——他心裡難受了,自然便要找到一個『出口』來承接和轉移他心裡的這部分『痛』。

  而當年那些奉命行事之人,便是承受陛下雷霆之怒的最好『出口』。

  你該慶幸你是柏家人,陛下如今也動不得我們,否則.」

  柏孟先搖頭失笑。

  「說來也是可笑,如今人都沒了,如此作態,又有何意?

  ——遲來的悔過之心,比螻蟻還要輕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