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小牡丹,這名字好不好聽呀?」
言猶在耳,眾人相顧變色:「合歡宗白茸?!這妖女怎麼也來了!」
白茸出了客棧,眼看前方之人只剩下遙遙一個背影,不由咬牙,運起輕功追過去,嘴裡喝道:「沈嶠,你給我站住!」
不知是不是聽見她的話,前方身影終於停了下來。
沈嶠轉身,輕輕嘆了口氣:「請問有何指教?」
白茸自小在合歡宗長大,見識了世間最險惡的人心,最污穢的嘴臉,她覺得自己早已練就鐵石心腸,凡事不為動容,然而此時此刻,面對沈嶠看見自己的無奈與不願,一股強烈的委屈之意忽然涌到心頭。
「沈道長可真是翻臉無情,當日你在白龍觀藏匿,我等奉師命前往搜尋,若不是我幫你拖延了時間,你如今還怎麼能活著站在這裡?你所謂的知恩圖報,難道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她見沈嶠不說話,禁不住微微冷笑:「難不成沈道長將那兩個道士的死也怪到我頭上了?當時我門中長老就在一旁,蕭瑟更虎視眈眈等著抓我的錯處,你要我為了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將自己給搭上?」
沈嶠搖搖頭:「當日的事,我的確要多謝你,但竺兄和初一,也的確是死了,這是合歡宗造下的孽,冤有頭,債有主,我遲早會向他們討還,許多事情已經不可挽回,再糾結誰對誰錯,並無意義。」
白茸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我聽說你拼著一身功力盡失,要與我師同歸於盡,結果被我師重創,差點沒命,你,你現在還好嗎?」
沈嶠:「還好,多謝你的關心。」
白茸:「師尊也傷得不輕,他擔心元秀秀趁機落井下石,便獨自尋了個隱秘地方練功,誰也找不到。」
沈嶠:「連你也不知道?」
白茸慘笑:「怎麼,難道你覺得他會信任我?」
沈嶠雖知她這番作態十有八九是想令自己同情,卻也的確說不出狠話來。
白茸柔聲道:「我知道你想找師尊報仇,不過現在別說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就算知道,我也不能看著你去送死,現在的你,還遠遠不是師尊的對手。」
沈嶠點點頭:「多謝相告,但我現在暫時沒有找他的打算。」
白茸:「那你想找誰?你想去吐谷渾王城參加蟠龍會?你想救晏無師?」
她生性冰雪聰明,自然很快就能猜出沈嶠的來意。
見沈嶠不答,白茸嘆了口氣:「沈郎,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晏無師固然武功絕頂,天下少有人能敵,但在當世五大高手的圍攻下,他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斷無生還之理?再說他那樣對你,你為何還能不計前嫌,別說是人,就算一隻小貓小狗,也會記住再三傷害自己的人,下回再也不敢靠近罷?你對他用情當真就如此之深麼?」
沈嶠蹙眉:「為何一定要有情才能去救?」
白茸:「既然無情,又何苦搭上自己一條命?你現在便是再厲害,也不可能以一敵五,不說是你,晏無師不行,我師尊不行,就是祈鳳閣再生也不行,九月初九蟠龍會,但圍殺之日卻是初八,今日已是初五,就算你現在趕過去,也來不及了!」
見沈嶠默然不語,她向來帶笑的容顏難得也多了幾分嗔意:「難道你就不明白,我不想看著你了去送死!」
白茸對他有好感,沈嶠不是木頭,自然能感覺得到。
像白茸這樣事事利己的性子,她不可能因為喜歡沈嶠而為他付出性命或者叛離師門,她甚至也不會為了沈嶠忤逆師長,在力所能及,不傷害自己利益的情況下,她願意為沈嶠提供一點方便,幫點舉手之勞,這對她而言,這已經是殊為難得的事情了。
但她並不理解沈嶠,沈嶠也無意多作解釋,他不想讓白茸誤會,兩人若從一開始就涇渭分明,對她反而是好事。
「多謝你的勸告,但我還是得去。」他注目白茸,「合歡宗在外人看來,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兇險之地,但於你而言,卻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白茸:「說到底,你還是瞧不上我這樣的妖女。」
沈嶠搖搖頭:「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我知你不甘於只當合歡宗內一個普通的弟子,我也無權要求你,只望你多多珍重,不要變成霍西京或桑景行那樣的人,你與他們不同。」
一句「你與他們不同」,讓白茸忽然覺得眼眶酸脹,面上卻依舊不露聲色,嫣然笑道:「那你可以時時在我身邊看住我,督促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呀!」
「對不住。」沈嶠只說了這三個字,便轉身離開。
白茸頓足:「沈嶠!」
然而天闊虹影,渺渺如鴻,足下無塵,對方轉眼便已在幾丈之外,道袍廣袖飄搖,漸行漸遠,終不再回頭。
……
吐谷渾王城,伏俟城,九月初八。
西域終年多風沙而少雨,但今年卻有些稀奇,入秋之後,連著多天細雨連綿,常年蒙塵的王城建築仿佛都變得煥然一新。
受中原文化影響,吐谷渾貴族王公說漢文用漢字,甚至漢家衣裳也大行其道,加上蟠龍會將近,城中多了許多中原人士,乍看上去就像回到長安。
城外有一避雨亭,名曰陰陽亭,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只因左山右水,亭子正好處於山水之間,恰如陰陽分界。
亭子仿中原風格而建,只在飛檐亭角細微處可見異域風情,因年歲久遠,連陰陽亭三個字都已經剝落許多,黑色顏料之下,露出屬於木頭的原本色澤。
晏無師在亭中負手而立,不知站了多久。
他的目光望向亭外,姿態頗為悠閒,像是在賞雨,又像是在等人。
遠遠的,潤草濕木之間,出現一個人。
那人一身緇衣,腦袋上半絲頭髮也無,臉龐俊美之極,眼角卻隱現風霜,他一手撐傘,正緩步朝這裡走過來。
「阿彌陀佛,晏宗主別來無恙?」
他的聲調一如閒話家常,卻清晰入耳,不因距離而半點減弱。
晏無師淡淡道:「出雲寺一別,你頭髮還是長不出半根,可見平日勞神苦思,過得很是煩悶啊,當個安安分分的和尚,對你來說這麼難嗎?」
聽出話語裡刁鑽刻薄的諷刺,雪庭禪師微微苦笑:「晏宗主還是這樣說話不饒人!」
晏無師:「約我的是段文鴦,為何出現的卻是你,莫非堂堂前周國國師,也自甘墮落,與突厥人勾結在一塊了?」
雪庭禪師:「晏宗主重出江湖,便攪得江湖天下腥風血雨,不得安寧,依貧僧看,你還是尋個地方,專心參悟武功來得好,以免在你手中,造出更多殺孽。」
晏無師哈哈大笑:「我素來最討厭你這禿驢滿口佛理,你今日倒學聰明了,也不廢話,直接開門見山,好!」
雪庭禪師低眉斂目:「佛有勸人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對屢教不改之人,卻也有金剛雷霆之威,對待晏宗主這樣的人,佛理說盡又有何用?只能以武屈之,以殺止殺。」
晏無師:「讓我來猜猜,你與段文鴦相約過來圍殺我的原因,宇文邕不肯重用佛門,你便派人向突厥滲透,日復一日,引得佗缽可汗也信奉佛教,但突厥人本性如狼似虎,佛門終究影響有限,你沒有辦法,只能將注意力放回北周。」
「宇文邕對佛門忌憚頗深,就算你滅了浣月宗,他也不會重用佛門,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殺了我,然後再殺宇文邕,擁立太子宇文贇登基。宇文贇與其父不同,他對佛門好感甚深,也不枉你這些年一直在他左右吹風,只要他掌了權,佛門在北周就又能恢復往日風光了。」
雪庭禪師口喧佛號:「宇文邕殺伐太重,勞民傷財,非明君所為,對齊一戰,更是舉國勞心勞力,百姓遲早不堪重負。」
晏無師饒有興致:「這麼說,你覺得太子宇文贇才是明君了?」
雪庭禪師只道:「太子佛根深厚,佛心通透,與佛有緣。」
晏無師悠悠一笑:「宇文贇那個樣子,你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真是不容易,不就是想殺我嗎,放馬過來,段文鴦呢,讓他滾出來!」
伴隨著他話音方落,半空傳來朗朗一笑:「晏宗主如此狂傲,就沒想過今日有可能是自己的死忌麼?」
第54章
晏無師哂道:「老禿驢,你的武功被人捧為天下前三,殺我卻還要拉段文鴦幫忙,你自己覺得丟不丟人?」
雪庭禪師面色淡淡:「只要今日晏宗主能死,身段面子又有什麼要緊的,晏宗主未免著相了。」
晏無師哈哈大笑:「你要在突厥找幫手,怎麼不乾脆將狐鹿估的魂魄招來算了,區區段文鴦又能奈本座何?」
「晏宗主何必將話說得太滿,若是今日不幸身殞此地,豈非下了黃泉都顏面無存?」
說話不耽誤出手的工夫,轉眼間漫天鞭影已從天而降,將晏無師上方所有退路悉數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