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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半山腰,沈嶠發現一處洞穴,隱於叢林之後,裡頭幽暗曲折,溪流匆匆,竟頗為深邃,便與晏無師一併入內,約莫走了數丈遠,眼前忽然明亮開闊,四周儼然石壁光滑,方圓如同大戶人家廳堂大小。

  再抬頭一看,頭頂已無山石覆蓋,日光從交錯繁雜的樹葉間隙灑下來,落在他們腳下的枯葉上。

  晏無師道:「就這裡罷,雪庭只道我們會在山下樹林躲避,絕對想不到我們會上山來。」

  沈嶠一直提著的心神方才鬆懈下來,但隨著而來的不是放鬆愉快,而是彎腰吐出一大口血。

  那是剛剛在與雪庭交手時就受的內傷,後來帶著晏無師一路跑,他的胸口始終疼痛難當,卻又怕一張口便泄了那口氣,所以連說話都不曾,直到此刻。

  天下排名前三的宗師級高手這一掌,不是誰都能受得住的,沈嶠以功力尚未完全恢復的狀態,能與對方交手這麼長時間,還能帶著晏無師逃跑,全憑他尚未完全純熟的「劍心」境界,但境界用於劍上,不可能如同內力真氣一般綿綿不絕,所以早在交手之前,沈嶠就沒有想過要與雪庭禪師血戰到底,而是做好了隨時撤退的打算。

  要想從雪庭禪師眼皮底下離開並非易事,尤其還在帶著一個「包袱」的情況下,但沈嶠偏偏做到了。

  很明顯,兩人之前雖然沒有就撤退問題深入交流過,但晏無師必然也是抱著同樣的想法,所以兩人無須言語,便能在達成默契與共識。

  伴隨著這一口血吐出來,沈嶠頭暈眼花,幾乎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功力耗損過度又受了內傷的後果,就是雙目一黑,耳邊嗡嗡作響,直接往前栽倒。

  晏無師自然而然將他抱住,一面還笑道:「阿嶠,我知道你喜歡我,可也不用這麼急著投懷送抱啊!」

  他的聲音有些中氣不足,明顯也是受了點傷,但毫無減損晏宗主話語裡的肆意調笑。

  話剛落音,沈嶠又吐了一大口血出來,幾乎半個身體都靠在他的臂彎,面色蒼白,奄奄一息。

  晏無師嘖了一聲:「不會這樣就被氣得吐血了罷?」

  沈嶠自然不是被氣得吐血,但他也沒力氣反駁,只軟軟道:「我們走了,吳伯和阿輕他們會如何?」

  晏無師:「雪庭不是桑景行,他畢竟還要掛著佛門的臉皮,又知道拿那兩人威脅我也無用,自然不會做無用之事。」

  沈嶠點點頭,血跡沾在唇上,更顯唇色冷白,鮮血殷紅。

  晏無師伸出拇指,將他唇邊殘血揩去。

  沈嶠胸口悶痛難當,連呼吸都放輕了,根本無法再集中精力關注身外事物,連感官都變得遲鈍起來,猝不及防被對方塞了一小塊東西入嘴,又被對方捂住嘴巴不准吐出,他瞪大了眼睛,身體已經先理智做出反應,將那塊東西吞了進去。

  喉嚨乾澀發疼,差點沒被噎死,他劇烈咳嗽起來,牽動內傷,連眼睛都洇上一層濕潤。

  「玉……蓯蓉?」

  第75章

  晏無師語帶詫異:「你又沒有吃過,怎知是玉蓯蓉?分明是毒藥。」

  沈嶠雖然受了內傷,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毒藥和補藥他還是分得清的。

  「玉蓯蓉只能治外傷,於我沒有太大用處……」

  方才雪庭一掌將他胸骨打斷一根,現在呼吸起伏都覺得刺痛不已,但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這種外傷已經算是三不五時的常事,尤其沈嶠與昆邪一戰之後,受的傷更是數不勝數,斷骨頭之類的根本不足一提,比較麻煩的還是內傷。

  晏無師懶懶道:「那你吐出來好了。」

  那東西已經被沈嶠吞入腹中,哪裡還能吐出來?

  事實證明跟晏無師打嘴仗是完全無用的行為,沈嶠索性閉上嘴,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並沒有睡多久,即使閉上眼,身體也總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警戒狀態,醒來的時候才剛剛過了晌午,再看四周,晏無師已經沒了蹤影。

  晏無師獨自走了?這個想法從沈嶠腦海浮現出來。

  他勉力坐起身背靠石壁,儘量不牽扯到傷口,濕潤藤蔓從頭頂垂下,水珠滑落在他頰邊,帶來冰涼的觸感。

  胸口原本的刺痛化為隱隱作痛,可見玉蓯蓉還是起了作用的,沈嶠盤膝運功療傷,一周天之後,體內真氣在全身流淌,為四肢百骸帶來暖洋洋的酥麻感,連帶內傷的傷勢,似乎也有所好轉。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山洞通往洞口的狹道正好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沈嶠沒有起身,因為他從步伐節奏聽出了來人的身份——自從眼睛壞了之後,他便有意訓練自己的耳力,甚至琢磨每個人步伐上的細微不同,時日一長,他的耳力比尋常習武之人還要更敏銳兩分。

  果然是晏無師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串麻雀。

  沈嶠:「你出去過了?」

  晏無師嗯了一聲:「把你的山河同悲劍借我一下。」

  沈嶠自然不會認為晏無師拿劍是為了殺自己,他將寸步不離身的劍遞過去,一面問:「你在外面沒碰上雪庭罷?」

  話剛落音,他就發現對方拿了自己的劍,居然是用來給麻雀剃毛。

  「你作甚!」沈嶠怒道。

  晏無師奇異反問:「你吃麻雀連毛吃的?」

  沈嶠氣血翻湧,差點沒又吐出一口血:「那是師尊留給我的山河同悲劍!」

  晏無師好整以暇:「阿嶠何必動氣,小心吐血。祁鳳閣在你心目中如同天人,可他畢竟還要吃五穀雜糧,便是他背著你用著這劍刮鬍子,你又怎麼知道?」

  說話間,幾隻麻雀的毛都已經被他剔了個乾淨,難為晏無師提著一把長劍,居然也能舉重若輕,用出匕首的效用來。

  他又將劍放入溪流中,洗刷掉沾在上面的麻雀毛,方才還劍入鞘,送回沈嶠手中,還用冰涼冰涼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好啦,祁鳳閣死了那麼久,就算你真拿著這劍去刮鬍子,他也不可能跳出來罵你。劍在心中,不在身外,也只有你會這般寶貝,看看人家郁藹,那『君子不器』被我折了,人家二話不說直接換了把新的,也沒見他跑去祁鳳閣墳前嚎啕大哭罷。」

  沈嶠已經氣得不想和他說話了,得虧剛剛才運過一回功,不然真要嘔血了。

  晏無師心情倒似不錯,找了塊乾燥地方,堆點枯葉樹枝,點了火摺子,把麻雀串起來烤。

  不一會兒,焦香四溢,飄散開來。

  他扭頭朝沈嶠望去,對方正閉目運功,側面白玉一般,在日輝之下綻露溫潤光華,青色衣領將一段線條美好的脖頸包裹其間,在近乎禁慾的清冷之中,又透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溫軟。

  晏無師平生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其中不乏作態若高嶺之花凜然不可侵犯的,可卻從沒有人能像眼前這人一般,閉目宛若神佛,睜眼則有三千紅塵溫柔。

  正想到這裡,沈嶠便睜開眼睛:「等夜深人靜時,我回去看看吳伯和阿輕罷。」

  晏無師泰然自若將麻雀一隻只從樹枝上剝下來:「我說過,雪庭要維持佛門光輝形象,必然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對他們下手,雪庭出現之後,那處宅子的存在已然暴露,吳彌會知道如何自處。」

  他生性涼薄,對旁人生死素來很少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吳彌既然是浣月宗中人,為了浣月宗死,那也是他應有的歸宿,便是那個阿輕,晏無師也絕不會有半分同情心軟,然而他也很清楚沈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怕他這話一出口,對方立馬就要回去瞧瞧。

  若換了從前,晏無師只會冷眼旁觀,但今時今日,他卻竟然會為沈嶠釋疑。

  晏無師:「你知道我為何帶六隻麻雀回來嗎?」

  沈嶠一愣,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麼問,還當有什麼深意,微微歪頭,還真就認真思考起來。

  晏無師不知從哪兒剝下一塊樹皮,將烤好的麻雀放在上面。

  沈嶠一看,當即就差點控制不住麵皮抽搐。

  只見樹皮上面,整整齊齊碼著六隻麻雀,五隻間距一致圍住中間那一隻。

  晏無師:「這叫梅花雀。」

  沈嶠:「……」你自己想的名字罷?

  晏無師:「要先吃中間那隻,才能吃旁邊的。」

  沈嶠:「……為何?」

  晏無師:「因為這樣看起來會舒服些,若你把旁邊的拿走了,『梅花』便殘缺不全了。」